惊蛰一过，地气就暖了。村头的老槐树冒出嫩芽，土路上的冰化了，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股泥腥味——这是春耕的味道。
队长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敲起了铜锣，“哐哐”的声响传遍全村：“都来都来！包产到户的政策下来了！今天分地，按人头算，一口人一亩三分地，抓阄！”
村民们涌了过来，扛着锄头的、抱着孩子的、揣着旱烟袋的，黑压压站了一片，脸上是又激动又忐忑的神色。包产到户是新鲜事，以前地里的活归队里管，如今要自己当家，有人盼着能多打粮，也有人怕种不好饿肚子。
红丫挤在人群里，手心捏着汗。她早就跟陈知青打听清楚了，包产到户就是“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这意味着她能名正言顺地种杂交玉米了。
“安静！”队长举起手里的纸卷，“地分好坏两等，好地在河边，墒情好；坏地在坡上，土薄，得挑水浇。抓着啥算啥，不许耍赖！”
阄是用红纸包的，里面写着地块编号。赵老实代表家里抓阄，他手抖得厉害，半天不敢伸手。王桂香在旁边催：“快点！磨磨蹭蹭的，好地都被人挑走了！”
赵老实闭着眼抓了一个，红丫赶紧打开——是河边的好地，三亩七分，正适合种玉米。
“好地！咱抓着好地了！”赵强跳起来，比过年讨到糖还高兴。
王桂香也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还是老头子手气好！” 她瞥了红丫一眼，语气软了，“开春的粪肥得攒够，别到时候缺了养料。”
红丫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笑着点头：“我跟陈知青借了本《土壤施肥手册》，上面说河淤地适合施草木灰，能壮苗。”
分地的吆喝声、争执声、欢笑声混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玉米粥。有人抓到坡地，蹲在地上唉声叹气；有人抓到好地，举着阄纸跑回家报喜；李家婶子跟二大娘吵了两句，嫌自己的地离水渠远，被二大娘怼回去：“勤快点挑水，啥地都能种出好庄稼！”
石头抓到的地在红丫家旁边，也是三亩多地，只是靠近坡根，得多翻两遍才能松土。他扛着锄头往地里走，看见红丫，停下脚步：“下午我帮你翻地，我这把锄头快。”
“不用，我跟我叔能行。”红丫想起他手背上的冻疮还没好利索，“你先顾着自家的地，别累着。”
“没事。”石头的话不多，却透着股实在，“我娘说，邻里就得互相帮衬。”
下午的太阳有点烈，红丫跟着赵老实翻地。赵老实的锄头抡得又稳又深，土块被翻得松散，露出下面黑油油的土。红丫学着他的样子，却总把锄头抡偏，要么挖浅了，要么带起的土块砸到脚边。
“别急，”赵老实放慢动作，“翻地得顺着地势，坡地要斜着挖，不然下雨会水土流失。” 他一边说，一边给红丫示范，“你看，这样……”
红丫看着叔叔粗糙的手握着锄头，虎口处的老茧磨得发亮，心里有点发酸。这双在地里刨了一辈子的手，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学问。
石头果然来了，还带来了他家的牛。牛是队里分的，老黄牛，性子温顺，被他赶得服服帖帖。“用牛犁快，能省点劲。” 他把牛套在犁上，自己牵着缰绳，“你扶着犁把，跟着我走。”
红丫第一次扶犁，手心被磨得生疼，老黄牛走得慢，犁沟却又首又深。石头在前面牵着绳，偶尔回头教她：“犁深了费牛，浅了没翻透，这么深正好。” 阳光照在他脸上，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落在地里，洇出小小的湿痕。
王桂香送来午饭时，看见这一幕，没像往常那样催着回家，反而把装着玉米饼的篮子往石头手里塞：“多吃点，有力气干活。”
石头愣了一下，接过饼，红着脸说了句：“谢谢婶子。”
地里渐渐热闹起来。二大娘家在种麦，二大爷扶着耧车，二大娘在后面点种，嘴里念叨着：“红丫，你那玉米种要是不够，跟我说，我家有去年留的陈种，能凑点。”
“不用，二大娘，我跟陈知青说好了，他帮我从县城种子站订了杂交种，这两天就到。”红丫笑着应道。
“杂交种？那玩意儿能比陈种强？” 旁边种地的张大爷凑过来，一脸怀疑，“我种了一辈子地，就信老法子，新花样靠不住。”
“张大爷，这杂交种是科学培育的，陈知青说能比普通种子多打三成粮。”红丫指着手里的手册，“您看，这上面写着呢，抗倒伏，抗病虫……”
张大爷摆摆手：“字我不认，我就认地里长出来的。你要是种成了，我明年也试试。”
红丫知道，说再多不如种出样子来。她把手册收好，握紧手里的锄头，跟着石头的犁沟，一下一下地把土块敲碎，心里默念：玉米苗啊，你们可得争点气。
傍晚收工时，三亩多地己经翻完了，黑油油的土地像块铺开的绒毯，透着股劲儿。红丫蹲在地里，抓起一把土，土粒从指缝漏下去，带着潮气和生机。她仿佛己经看见绿油油的玉米苗，顶着露珠，在风里摇晃。
石头把牛牵回棚，路过红丫家，看见赵老实正编筐，筐沿上缠了圈红布条，跟过年时给二大娘的那个一样。“叔，编这筐干啥？”
“给红丫装玉米种。”赵老实头也不抬，手里的柳条翻飞，“她说杂交种金贵，得用结实的筐装着。”
石头的嘴角往上扬了扬，没说话，转身往家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翻好的土地上，像在给明天的希望，悄悄打了个记号。
夜里，红丫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摸了摸枕头下的《农业技术手册》。明天陈知青就要去县城取种子了，她得早点起，把地整得再细些，等着新种子落土。
王桂香翻了个身，突然说：“明天我去拾点粪，你说的草木灰，我让强子去草垛那边攒着，别到时候不够用。”
红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黑暗里，她看不见王桂香的脸，却能听见她语气里的认真。
“谢谢婶子。”
“谢啥，”王桂香的声音有点含糊，“你要是真能多打粮，咱全家都能吃上白面馒头。”
炕那头，赵老实的鼾声均匀了些，像是放下了心。红丫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仿佛闻到了玉米灌浆时的清香，混着麦浪的甜，漫过刚翻好的土地，漫过每个人的心头。
破土的不只是种子，还有藏在日子里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