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戎大营里的篝火半死不活地跳着,舔着烧黑的架肉铁签子,焦糊的油腥膻气混着牲口粪的馊味糊在帐篷上。风里裹着刚从朔风关飘过来的那股子人油焦臭,又厚又沉,吸一口嗓子眼都发粘。左翼王察罕的大帐里头亮得像白天,厚实的牛皮帐壁挡不住狂笑的闷响。桌子翻了,镶银的大酒碗滚在铺了熊皮的泥地上,金黄的奶酒混着油花泼得西处都是。一堆啃净的羊腿棒子扔在铜火盆旁边,烧透的炭灰堆还在冒烟。
察罕裹着件厚实的紫貂滚边大氅,敞着怀,露出油光发亮的胸膛,一条粗金链子吊着个狼牙在毛茸茸的胸口乱晃。他盘腿坐在铺着整张白虎皮的矮榻上,一只油乎乎的大手揉着怀里女人雪白光溜的膀子,另一只手捏着个镶满红蓝石头的金杯,喉咙里滚着破鼓风箱似的笑。“烧……烧得好啊!阎王爷?哈哈哈……老子给他烧成灰!”他喷着浓重的酒气,脸膛紫红,眼睛里是血丝缠裹的火炭,“拓跋烈那个怂蛋!连灰都他娘没抢到一捧!左谷蠡部!哈哈哈哈!金山草场!全是老子的——!”
话没说完,被酒呛得一阵猛咳,油光满面的肥脸首哆嗦。那女人惊得叫了一声,细白身子往厚毛皮里缩,像受了惊的兔子。
帐子角落里,几个亲兵侍卫抱着刀靠着帐柱,眼神木然地盯着中间篝火残炭上跳跃的最后一点火星。外面营地深处,几声拉长了调子的、带着浓郁悲伤腔的狄戎挽歌若有若无地飘过来,混着远处被惊扰的守夜犬有气无力的呜咽。
啪嗒!
一滴冰冷的、裹着细小雪粒的雪水,毫无征兆地从厚实的牛皮帐顶缝隙滴落!正好砸在察罕油亮锃光的额头上!
“操!”冰凉的刺激让察罕猛地一个激灵!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狗!脸上的狂笑瞬间化为暴怒!那点酒意化作一股邪火!揉着女人的大手狠狠一甩!那女人“啊呀”一声痛叫,跌倒在旁边冰冷的熊皮上!
察罕油亮的脑门上那点雪水迅速凝结,混着他毛孔渗出的油汗,在跳动篝火的映照下,极其突兀地闪现过一抹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渍晕开的靛蓝色反光!快得如同错觉!
“黑石萨满那群老废物!弄丢的‘万魂炉’还没找着?!祭坛搭几天了?!啊?!”察罕一把抓起滚在脚边的空酒碗!金碗边缘镶嵌的宝石在火光下折射着刺目的光点!“烧!烧死那么多……连个响屁都没放出来?!天一亮!再点不着那鬼炉子!老子把他们……把他们活拆了……熬油!!!”他越说越怒,酒碗被他狠狠砸在铜火盆沿上,发出刺耳的“当啷”巨响!火星子裹着炭灰溅起来!几点滚烫的炭渣子迸到了旁边两个亲兵的手背上!烫起细微的滋滋声!
亲兵身体微微一僵,却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连眼珠都没转动分毫。火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大帐角落里,一个最边缘的年老亲卫,浑浊的眼皮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浑浊的眼珠极其短暂地扫过帐壁一角——那处厚皮缝口旁,一小撮混杂着泥土、不知何时蹭上去的灰白色粉末!在火光下几乎无法察觉!那粉末的颜色……像极了……朔风关下老王头冻疮膏刮下来的药粉残渣?!
营外风雪交加的黑暗中!
距离察罕大帐约三十丈远!
一座由巨大漆黑石块垒砌而成、尚未彻底竣工的血腥祭坛残骸,如同蛰伏在雪地里的狰狞魔怪骨架!祭坛顶端,那个本该放置所谓“万魂炉”核心的凹槽位置空空如也!凹槽内壁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被猛兽利爪撕挠过的扭曲刻痕!刻痕深处,暗红色的、不知是人还是兽的残留血迹早己冻硬发黑!
赵宸如同被这黑色祭坛阴影吞噬的一块顽石。靛蓝毒痕己彻底爬满他僵硬的面部右侧,皮肤呈现出一种非人的、近乎靛青石髓的暗幽光泽,在风雪的微光下冰冷而诡异。空荡的右袖口被风吹得卷起,露出肩胛骨位置恐怖的靛青创口——新剥裂的边缘翻卷着,深可见骨的创口深处,一缕缕靛蓝色的毒丝如同活物般缠绕冻结在暗红的碎骨和坏死的筋络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起冰针攒刺的剧痛。
他俯卧在祭坛基座旁一处低洼的雪窝子深处,枯瘦的左手死死攥着一张冰冷的乌沉角弓!弓身触手冰寒,甚至比他覆盖冰霜的手指更冷!那是从营盘深处废弃处摸来的狄戎猎弓!他用残存的冰封意志,驱动着冻得麻木的左手小臂,极其缓慢地将这具冰冷的角弓推向身前积雪堆!
积雪被压得向下微微塌陷!冰冷的雪粒灌进左手臂甲被靛青毒纹撑开的缝隙!冻伤的皮肉传来撕裂般的麻痛!他死死咬住下唇!覆盖靛青毒痕的唇角无声裂开,一线暗红近黑的粘稠冰晶淌下!整个动作如同在冰封的泥潭中挪动巨岩!每一次发力都让丹田那片早己被寒毒冻结的冰魄煞源剧烈震荡!几乎破碎!
终于!
冰冷的乌沉角弓被他推到了射位!
没有箭!
他那只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靛蓝左手艰难地从冰冷刺骨的皮箭囊中!硬生生挤出了唯一一支!
粗大的破甲钢锥箭!
箭身冰冷沉重!锥形箭头闪烁着冷硬的死光!
他需要箭!仅此一支!绝无仅有!
沉重的箭尾抵在冰冷刺骨的弓弦上!
左手五指如同铁铸的鹰爪!死死扣住乌沉弓身!枯瘦的手背上靛青毒纹根根凸起!如同缠绕在他骨血里的毒蛇!冰冷的弓箭如同融为一体!
拉弓!
他体内最后一丝被榨干的冰寒意志轰然爆发!疯狂驱动早己麻木冻结的左臂筋肉!带动那覆盖冰霜的靛蓝左臂!如同拉开千钧铁闸!
缓缓!却又带着一股决绝的、无法抗拒的力道!向后——
拉动!!!
咯嘞……吱……
僵硬冻伤的手臂筋肉、被靛青寒毒侵蚀脆化的臂骨,在蛮横拉开的巨力压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撕裂般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冻僵的神经!覆盖靛青的左手背上,几处细微的皮肉冻疮裂缝瞬间崩开!暗红色的冰晶混着丝丝诡异的靛蓝顺着伤口渗出!冻结在冰冷的弓木之上!
弓身艰难地弯曲!如同濒死的巨兽挣扎!弓弦绞紧的声音混着风雪呜咽!
冰冷的钢锥箭头!隔着三十丈风雪与篝火!
死死钉住了大帐深处!
那个油光满面、正暴跳如雷拍打桌案的——
人影心脏!
察罕的咆哮如同滚雷炸响!“废物!全是废物!!”裹着貂绒的粗壮手臂在火光下抡起巨大的金杯!朝着旁边跪倒在地上、衣衫被扯碎瑟瑟发抖的女人狠狠掼去!“要你们这群废物女人有什么用!”
“砰!”
刺耳的金铁撞击和女人凄厉短促的惨嚎混在一起!
沉重的金杯狠狠砸在女人的太阳穴上!碎裂的宝石飞溅!血光瞬间喷溅!
女人纤细的身体如同被砸碎的玩偶!无声地歪倒在冰冷的熊皮地毡上!额角绽开一个恐怖的血窟窿!粘稠的血浆混着白色的脑浆迅速洇开!红白液体糊在她细嫩的脸颊和散乱的黑发上!那被砸裂变形的额骨窟窿边缘!沾染了察罕满手油污的鲜血!
血腥!浓烈的血腥和女人的死亡瞬间刺激了察罕嗜血的神经!
他狰狞的面孔扭曲狂笑!沾满碎骨脑浆和鲜血的右手猛地指向角落里那个离尸体最近、瞳孔瞬间因恐惧而放大的年轻亲兵!“你!拖出去!喂老子的獒犬!!”
那年轻的亲兵身体剧烈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中紧抱的长刀“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恐惧彻底攫住了灵魂!就在他下意识俯身想去抓那脱手的长刀的瞬间!肩膀!极其轻微地擦过了身后厚厚帐壁角落里挂着的一面巨大的狰狞狼头骨符!
狼头骨符被他颤抖的身体撞得晃了一晃!
悬挂的骨符下方!
那个被塞住的!只剩下寸许深褐色油渍的小裂缝深处!
一小块极其微小的、冻得发硬的黑褐色血痂!
如同被遗忘的虫蛹!
被震落了下来!
悄无声息地!
掉在了厚厚的、沾满油污血渍的熊皮地毯边缘!
血痂边缘!
一点极其微小、如同沾染了铁锈般的靛蓝色油污斑点!
在帐篷中央篝火跳动下!
极其隐晦地!
亮了一下!
赵宸覆盖靛青毒霜的面容在雪窝阴影里纹丝不动!
角弓!己被拉成一轮濒临崩碎的恐怖满月!
弓弦陷入深冻的手指几乎嵌进骨头里!
手臂筋肉在靛蓝毒纹覆盖下发出最后不堪重负的、如同朽木断裂般的细碎呻吟!
丹田深处那一点勉强凝聚的最后冰寒意志!如同即将熄灭的灯芯!被强行点燃!化作最后的爆裂!
就在那油污蓝斑微光一闪即逝的瞬间!
就在察罕沾满血污的手指向角落亲兵喉咙要喊出最后一个杀字的刹那!
嗡——!!!
紧绷的弓弦剧烈震荡嗡鸣!粗大的破甲钢锥箭如同挣脱地狱锁链的恶龙!撕裂风声!带着洞穿虚空的锐啸!无视风雪!无视黑暗!瞬间横跨三十丈距离!
噗——!!!
一声沉闷得如同破水袋被巨矛贯穿的响动!
大帐之内!
察罕那只带着女人鲜血和脑浆、正指向角落亲兵喉咙的粗壮油臂猛地僵在空中!脸上的狰狞和杀意瞬间凝固!化为一种无法言喻的茫然和惊愕!喉咙深处滚动的咆哮如同被瞬间掐死!
他的动作停顿了仅仅一刹!
随机!
整个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前胸!猛地向后踉跄了一大步!
“唔……”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堵住气嗓的闷哼从他鼻腔里挤出!
在他胸前那处油光发亮的肥厚皮肉上!心脏的正前方!一个只有小指粗细的孔洞!赫然洞穿!边缘皮肉被高速旋转的箭簇搅得向外翻卷焦糊!却没有一丝血液立刻喷出!
箭!
己经从他的后背穿了出去!
带着喷溅的粘稠血浆和一小片被撕裂的暗金狼牙碎块!狠狠掼在了他身后厚重的牛皮帐壁之上!
箭杆尾部巨大的钢锥破甲箭头被狂暴的力量扭曲成麻花!巨大的冲击力将那面厚达数指的牛皮帐壁生生轰开一个足有海碗大的狰狞破洞!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外面世界的冰冷雪花!
猛地从巨大的破洞中灌入温暖血腥的帐内!
噗通!
察罕那失去所有生机的、油光满面的庞大身躯,如同被抽掉骨头的巨大肉山,带着一声沉闷的巨响,重重砸倒在铺满油腻食物残渣和酒液的狼藉地面!
他瞪得滚圆的眼珠凝固着最后残留的凶戾、茫然,还有一种未及消散的贪婪,死死地、空洞地瞪着被破甲箭撕裂帐篷灌入风雪的漆黑穹窿!血水混杂着口鼻涌出的粘稠液体,在他下巴处汇聚成一滩不断扩大的暗红沼泽。
大帐角落那个跌倒在地的年轻亲兵!沾满血污的脸上写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恐!他如同见了活鬼般僵硬地扭过头!视线死死钉在帐壁上那个被血箭洞穿的巨大窟窿!风雪正裹着刺骨的寒气疯狂涌入!
狄戎大营瞬间被这惊变彻底点燃!
“左翼王——!!”短暂的死寂后,尖利的嚎叫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在营区炸开!
整个大营如同炸了窝的马蜂!
原本沉闷的黑暗瞬间被无数疯狂摇曳的火把光芒撕裂!无数身影从帐篷里涌出!惊惶的呼喊!愤怒的咆哮!被惊扰马匹的嘶鸣踩踏!瞬间淹没了所有!
无数火把如同愤怒的潮水,向血腥弥漫的大帐方向疯狂汇聚!人影晃动,刀光闪烁!如同无数被激怒的饿狼在黑暗中寻找目标!
也就在这片彻底疯狂的混乱中心!
左翼王大帐正北方!
那座由无数巨大黑石垒砌而成、散发着浓郁邪异血腥气、顶部凹槽空无一物的未完工祭坛旁!
一个全身裹在厚重靛青色羊毛毡袍里的高大身影!
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显形!
正无声矗立在那巨大祭坛底座的阴影里!
是黑石可汗!
他的脸完全隐藏在巨大毡帽兜的身影中!只露出一双燃烧着幽冥般怒火、如同熔化了寒铁的惨白色眼瞳!冰冷刺骨的目光穿透风雪与混乱!死死锁定在那具被撕裂帐篷灌入风雪、内部篝火跳动的大帐方向!
一只覆盖着靛青色狰狞指套的巨大手掌!
极其缓慢地抬起!如同在托举某种无形重物!
对准了大帐中心位置!
那具正被亲兵慌乱围住、在火光下汩汩流血倒地的庞大身躯!
虚空!
狠狠一攥!!!
嗡——!!!
一股庞大到足以冻结灵魂的无形力场!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笼罩了整座王帐!
风雪灌入的大帐内部!
跳跃燃烧的篝火如同被投入了冰河!瞬间!
彻底!
熄灭!
只剩下一片!被灌入风雪的浓重黑暗!与那不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浓稠血腥味!!!
也就在篝火熄灭、黑暗彻底笼罩王帐的同一刹那!
祭坛基座边缘的雪窝深处!
赵宸僵死的左臂还死死扣在冰冷的弓身之上!那支箭己离弦!空留一道撕裂灵魂的锐鸣还在风雪中尖啸!靛青毒痕彻底侵蚀的半边面孔如同僵死的石雕!
就在他左臂绷紧的指尖前方寸许!
那片被身体压塌的积雪凹坑边缘!
几粒不知从何处滚落、早己被血水和冰尘冻结的灰白色冻疮药膏粉末颗粒!
如同被某种无形力量引动!
极其突兀地!
向上!
极其剧烈地!
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