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法袍残躯如同被铸死在冰冷墨纹石板上。沉滞的空气里,焦腥血臭与稀薄的龙涎余香被反复呕出的黑紫污血彻底碾碎。每一次喘息都像是破旧风箱在粘稠沥青中最后的抽搐,牵动胸腹间碎骨刮擦出令人牙酸的锐响。剧痛己熔进骨髓,唯有识海深处那粒嵌着“龙韵”烙印的残破魔种,仍在冰寒死寂中发出无声尖啸。
静。
一种被强行雕琢出的、近乎完美的死寂。
灰衣老僧枯枝般的指节松开捻动的乌沉佛珠,深褐虬根禅杖尾端在墨纹石面发出一记闷雷般的“咚”声。那笼罩大殿、几乎凝水成冰的恐怖威压并未散去,却如同怒潮撞上无形暗礁,在那滩污血浸透的“圣躯”上方微妙地绕行。
浑浊的杀意如毒雾盘踞在曹淳浑浊的眼珠深处。他佝偻的脊背绷得像一张随时会崩断的劣弓,枯指紧抠着潮湿的石壁裂缝。那滩烂肉还没咽气……灰衣老僧这镇国龙象都破不开那层裹着魔胎的佛皮?他枯肠刮肚,想从这死局中榨出一丝能钉死这伪佛的砒霜!目光如同淬了蛇涎的刀,狠狠剐过秦玄后颈处赤金法袍撕裂口下的一小片皮肤——那皮肤焦黑皲裂,边缘因剧痛抽搐而微微起伏,其下骨骼轮廓嶙峋如犬牙交错的山岩。
死寂凝固。
唯有穹顶之上,被灰衣老僧强行镇压的冰蓝风暴残余,仍在失控的金红龙脉乱流中不甘撕扯,爆开细如牛毛的电闪噼啪声,映得大殿光影如鬼域森罗。
下一息!
“嗬——!”
一声如同溺毙者被拖出冰海时喉管破裂的抽气声,硬生生从秦玄深埋的法袍领口下挤出!裹着浓稠的血沫,如同濒死的鱼在空气中最后的痉挛!他瘫在石地上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一丝弧度!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脊椎,硬生生从污血中提起寸许!
“噗——!”
大股半凝如同墨玉的污血混杂着内脏碎片,如同滚沸的毒浆,从撕裂的喉管猛烈喷射!赤金法袍沉重的前襟“嗤啦”一声再次撕开更大的裂口!飞溅的血点夹杂着腥臭的粘稠块状物,在昏暗光线下拉出恶心的黑紫色弧线,狠狠砸在丈许开外冰冷的地面上!
“滋滋”的腐蚀声伴随着腾起的微白腥烟,如同淬毒的蛇信舔舐着空气!污血触及之处,墨纹石面竟留下星星点点、如同浓酸啃噬出的细小坑洼!
随着这污血狂喷,秦玄那微微弓起的身体如同被彻底抽断了筋,轰然摔回粘稠冰冷的血泊中心!法袍下发出沉闷的骨裂摩擦声。深埋的头颅彻底陷进血污泥泞中,枯草般的乱发被粘稠黑血浸透,死死贴住地面,再无一丝动静。唯有搭在石面上、沾满污血污泥的手掌五指,在无法控制的剧痛抽搐后,极其微弱的、最后一次痉挛张开,指尖微微勾翘,如同冻结在死亡边缘的一只被毒蜂蛰伤的虫豸。
真……死了?
曹淳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缩!枯槁的下颌因过分咬紧而微微痉挛。他死死盯着那片彻底沉寂下去、污血缓慢蜿蜒的赤金残骸,又飞快瞟向灰衣老僧毫无波澜的侧面——那张枯树皮般脸上,连眉头都未曾动上一丝!
死寂更深。穹顶残留的冰蓝乱流似乎也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灭,只剩下恢弘金红灵力流淌的沉闷呜咽。空气仿佛化为了万载寒铁。
无声的僵持并未持续太久。
灰衣老僧那只刚刚拂拭过虚空、尚隐在深色袈裟广袖中的左掌——拇指指腹边缘一点微不可察的青灰色冻伤——在袍袖深沉阴影的遮蔽下,极其极其轻微地……
颤了一瞬。
比蝶翼沾露还要细微。
却如同巨礁被冰魄蚕食万年后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随即,他眼睑微垂,那双金砂沉淀的琉璃佛瞳终于再次落回地面那滩彻底死寂的赤金污秽之上。目光沉冷,再无审视之意,唯余一片枯潭般的漠然死水。
“玄师损耗过剧,神魂困厄,须清净之地闭关。” 灰衣老僧的声音如同枯木寒玉,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手中虬根禅杖轻轻一顿。
“咚!”
沉重的杖尾撞击石面的闷响如同定音的鼓槌。
他转向曹淳,深褐袈裟拂动间,一股磅礴厚重、不容置疑的无形压力无声迫至:“着人手,送玄师回太虚殿深处——‘无尘水榭’。”目光似无意扫过曹淳抠在石壁裂缝、骨节惨白的枯指,“另,霜华殿冰寒侵体之患未消,取‘阳和玉髓’三块,明日送入水榭,助玄师固本培元。”
曹淳枯槁的身躯猛地一矮,如同被无形巨力狠狠压弯脊梁!喉咙里硬生生挤出嘶哑含混的应答:“……老奴……遵法旨……”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喉管里刮出的血沫。他浑浊的眼底惊疑疯狂翻涌——阳和玉髓?那是至阳至正、专克寒毒的皇室宝库奇珍!赐给这毒胎?!灰衣老僧难道真被那层鬼佛皮骗了过去?!还是……这背后是陛下更深不可测的棋局?
他不敢再想,深埋着头,枯手挥了挥。
两名身材粗壮、面色青白的内侍如同幽灵般趋前,脚步落在腥腻血污的石面上带着粘稠的“吧嗒”声。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大片污秽,却不敢触碰那“圣躯”,彼此对视一眼,迟疑地伸手,隔着一层粗布,勉力去抬赤金法袍下如泥的臂膀和腿弯。
动作牵扯到骨骼断裂处。
“咔嚓……”一声细微得几乎被心跳淹没的骨裂脆响,从秦玄毫无生机的左肩关节处传出。
污血从法袍裂口再次洇出。两名内侍脸色愈发苍白,屏着呼吸,如同抬起一具浸透了剧毒的尸体,艰难地将那片赤金污秽缓缓提起。
离开冰冷的石面。
赤金法袍沉重下摆拖曳过血污狼藉的地砖。
几滴尚未干涸、粘稠如同熬炼松脂的暗紫黑血,顺着法袍沉坠的衣角边缘,极其缓慢地向下滑落。
一滴。
再一滴。
嗒…嗒…
在两名内侍拖着这具沉重“圣骸”转身、即将迈向通往“无尘水榭”的幽邃偏道时——
最后一滴粘稠的血珠,终于挣脱了法袍边缘赤金丝线的羁绊,沉重地坠落。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
砸落在光滑如镜、倒映着穹顶残余金红星轨微光的墨纹石砖中心。
血珠并未散开。
反而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在冰冷石面上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瞬,随即借着下坠的余势,以一种不符合常理的粘稠丝滑姿态……
向西周极其缓慢、极其精细地“流淌”开来。
如同有只无形的、来自九幽深处的诡谲之笔,蘸着这蕴含了魔种精粹、霜华冰魄、龙脉韵律与无数污秽怨念的血墨,在冰冷的皇权基石上悄然绘刻。
不过瞬息之间。
一片巴掌大小、线条扭曲繁复、带着刺目腥臭的暗紫血渍凝定在石面。
其形——
蜿蜒扭曲,如同被剥去皮鳞的虬龙残骸。
龙口大张,獠牙交错的深处,衔着一枚模糊残缺、却散发着死寂冰蓝幽光的……
“卍”字残符!
血痕凝聚处,一缕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寒雾悄然升腾,仿佛那污血图纹自身在呼吸散发的死气。殿内残存的龙脉余韵流过这片血渍时,都似乎被悄然染上了一丝令人心悸的滞涩冰寒。
曹淳正弯着腰,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两名内侍离去的脚步轨迹——那滩污血图纹刚好落在其中一名内侍下一脚即将踩落的石面之上!
浑浊的老眼骤然收缩如针!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强行压抑住的、如同破风箱漏气的嘶鸣!
那内侍抬起的脚己然悬空,即将落下!
就在那只覆盖着灰布皂靴的脚底即将碾上那方污血龙纹的瞬间——
“嗯?!”
一声压抑惊疑、如同生锈铁钉刮擦寒玉的低沉轻哼,猛地从旁侧的灰衣老僧鼻腔中挤出!
这位枯槁如千年树妖的镇国龙象,那永远古井无波的琉璃佛瞳中,沉淀的金砂之芒竟前所未有地剧烈旋转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星璇被强行撼动!
他枯枝般捻动佛珠的右手拇指与食指猛地收紧!指尖两枚乌沉佛珠相抵,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又沉闷至极的、如同冻土深处冰块崩裂的“咯噔”细响!
一股无形无质、却沉重粘稠如同实质金液的庞大佛念,如同骤然绷紧的亿万佛弦!瞬间贯注至他左足之下地面!沿着阵法脉络,无声无息却快若流光地,精准拦截涌向那块污血图案的几缕混乱龙气!
噗——
一声只有灰衣老僧方能清晰感应到的、如同滚烫熔岩落入万载冰渊的剧烈消蚀声!
他左足胫骨深处传来一阵极其短暂、却又尖锐无匹的阴寒刺疼!如同被一根淬炼了万年的冰魄毒针瞬间刺穿了骨髓!那刚刚被强行压制在拇指指尖深处的冰魄噬魂寒毒,竟被这骤然爆发的庞大佛力激得反噬了一瞬!
落!
那名内侍的皂靴重重落在墨纹石面上!恰在曹淳眼睁睁的注视下……擦着那污血龙纹的边缘稳稳踏上!污秽的边缘与灰色的鞋帮仅仅相贴一丝。
没有踩上!
更未碾碎!
污血绘就的虬龙衔着残缺冰卍的邪异图纹,如同饱饮了足够的污秽与冰寒,凝固在冰冷的基石上。浓稠的暗紫血块微微内陷,如同干涸的眼窝,其深处冰蓝的“卍”字残痕幽幽闪烁,将最后几缕试图靠近的龙脉余韵无声扭曲、吞噬、冻结。
内侍毫无所觉,脚步沉重地抬着那赤金残躯,消失在通往水榭的幽暗偏道阴影深处。
只留下殿心石面上。
那方凝固的血痕。
无声无息。
噬咬着流经此地的……
每一丝皇龙气运的……冰寒余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