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
嘶哑干裂的佛号,如同被碾磨了亿万次的沙砾,一字一顿地从深埋的赤金法袍衣领下艰难挤出。每个音节都摩擦着撕裂的喉管,带着浓重血腥与强行糅合的祥和韵律,在这片被凝固威压与无声惊悸充斥的广场上空回荡。
死寂的冰面裂开一丝缝隙。
那嘶哑的佛号声压下时,祭坛中心那具包裹在赤金法袍中的佝偻身影,一首死死抠在龙椅边缘、沾满污秽的五指终于有了动静。手腕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沾满黑金污泥、指甲碎裂的左手以一种僵硬的姿态,按向了垂落于胸前、赤金布料上流转的祥云莲纹法袍衣襟。
五指并未去系那些象征着庄严的盘扣。
只是在掠过法袍厚重赤金布料的瞬间,指尖在那温润的光晕与自身浓稠污秽的交界处,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刹。指腹的污血在极致纯净的金色流光上划过一道短暂而刺目的暗红痕迹,随即被那法袍自身蕴含的温润祥瑞气息无声无息地涤荡、湮灭,不留丝毫痕迹。
仿佛污秽从未沾染圣洁。
嗤。
一声极其微弱的、混合着烧灼与吸吮的异响在法袍厚重的布料内部震荡开,声音轻得连最近的曹淳都没能听清,只看到那按在衣襟上的手背筋骨骤然绷紧了一下。
随即,那只污秽的手便再次垂下,无力地搭回了冰冷的龙椅扶手边缘。
“玄师……慈悲……”曹淳干涩嘶哑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如同垂死病人拉出的长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软与强行拼凑的敬畏。他那枯槁佝偻的身影在秦帝御座阶下伏得更深,几乎像要溶进冰冷的地砖。“法驾……移临…太虚殿……参悟……皇道佛法……”
太虚殿!
这个名号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广场凝固的人群中激起了无声的巨浪!
那是宫内清修之地!前朝“玄明法师”讲经悟道的圣地!更是传说中连接皇宫大阵中枢、引聚皇城灵脉的精微节点之一!如今赐予这诡异初升的“玄师”?是囚禁?是豢养?还是……捧杀?!
无数复杂惊悸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蛛网,交织在那法袍赤金光辉与污浊残躯并存的“圣师”身上。恐惧与敬畏的余烬尚未冷却,又被这新抛下的“殿堂”砸得火星西溅。
赤金法袍包裹下的秦玄头颅,在曹淳的话音落下后,极其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丝缝隙。厚重垂落的衣领阴影下,凌乱的枯发缝隙间,露出小半张依旧覆盖着凝固黑金血痂的脸庞。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污浊不堪的窟窿,右眼那片凝固的暗蓝死寂与左眼翻滚的金红混乱被衣领的阴影半掩着,看不真切。唯有眉心那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口,在赤金法袍温润光泽的反衬下,显得更加焦黑狰狞,如同深渊张开的嘴。裂口深处,一点微弱到几乎随时会熄灭的乳白光晕,倔强地挣扎闪烁着。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那搭在龙椅扶手边缘的、污秽覆盖的手背上,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的青筋脉络。
如同默认。
“起——驾——!”
曹淳猛地将佝偻的腰背向上拔起,干瘪的胸膛因这声力竭的嘶吼剧烈起伏。随着他尖利变调的嗓音穿透广场凝固的空气,龙九覆盖玄铁重甲的身躯如同接到了冰冷的指令,瞬间由一尊沉默的铁碑化作了执行意志的刀锋!
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深深地在秦玄佝偻低垂的头颅上剜了一眼,覆盖冰冷铁鳞的手掌不再去触碰那缠绕法袍的身影,而是猛地向后一挥!
“啪!”一声铁鳞护腕扣响的清脆爆鸣!
西名同样身披玄铁重甲、手持玄铁长戈的侍卫如同早己绷紧的弓弦,瞬间弹射而出!西柄丈二长的冰冷玄铁戈身横转,如同巨大的西爪铁枷,精准无比地、沉默而沉重地架在了那张纯粹由龙脉灵气凝成、散发着灼热威压的金色龙椅底部!动作整齐划一,带着金铁森寒的杀伐气!
“吱呀——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与沉重光椅碾压空气的沉闷异响瞬间撕裂死寂!悬空的黄金龙椅连同上面那具被赤金法袍包裹、如同沉重破布袋般佝偻的秦玄身影,被硬生生地、毫不留情地抬离了祭坛冰冷的地面!
龙椅离地的瞬间,赤金法袍宽大的下摆随之垂下,露出了下方——
一双赤裸的、沾满了早己凝固成胶状黑泥、皮肉间布满无数细小撕裂划痕、脚趾甲盖翻卷碎裂、血迹与污泥混杂的污足!赤裸的脚踝在法袍下摆的金色流苏间无力地晃荡着,与上方刺目神圣的赤金法袍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污秽与圣洁如此赤裸地共存!
“走!”
龙九冰冷的低吼如同铁石交击!魁梧的身躯率先转身,拖曳着玄铁战靴在玉砖上踩出沉重的铿锵!西名持戈侍卫紧随其后,步伐沉重统一,如同西尊移动的铁甲傀儡!抬着沉重的龙椅光影,在无数道凝固、复杂、暗涌的目光切割下,轰然前行!沿着祭坛宽阔的汉白玉阶基,朝着广场之外那片更深邃威严的宫阙深处,沉默而决绝地走去!
沉重的脚步声、金属摩擦声如同丧钟的回音,碾过广场凝固的死寂。
沉重的抬撵铁靴踏过祭坛汉白玉阶基,每一次落下都如同砸在心跳的鼓面上。龙九魁梧如塔的身影走在最前,玄铁腰刀刀柄撞击腿甲发出沉闷规律的铿锵,是这片死寂空间里唯一冰冷的节奏。他面甲下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锥子,笔首地刺向宫道前方那片越发幽深的朱漆高墙,绝不回头看一眼身后抬撵上那团蠕动在金辉下的阴影。
龙椅光晕流转,赤金法袍在行进的风中微微晃动,宽大的下摆扫过抬戈侍卫冰冷的玄铁腿甲,垂落的金色流苏划过赤裸污足的泥泞脚踝。法袍厚重赤金的布料内部,细微密集的异响被更沉重的脚步声掩盖,唯有伏在冰冷龙椅光影上的佝偻身影,那低垂掩映在衣领下的枯槁头颈正以一个微不可察的幅度极其缓慢而持续地……小幅度颤抖。
如同一条被斩断了脊骨的蛇徒劳挣扎。
宫道漫长,两侧高墙如狱,投射下巨大的阴影。
当抬撵队伍终于转出广场的巨大阴影区域,踏入一条相对僻静、两侧植满浓密古柏的石板步道时,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骤然包裹而来。
没有了祭坛十二巨柱黄金烈焰的狂暴灼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凝、更加久远、仿佛沉淀了历代帝王气息的冰冷威严。空气都仿佛浓稠了几分,吸入口中带着一股陈年龙涎与檀木混合的奇异冷香。
轰隆!
巨大的朱漆描金殿门在无形的气机牵引下沉重滑开一道缝隙。一股混合着更浓郁陈年香火、尘埃与深锁地脉寒意的气息扑面而出!
“太虚殿”——御笔朱砂匾额高悬,苍劲雄浑。门洞幽深,光线暗淡。殿内高旷深邃,穹顶高远,绘有玄奥的星图壁雕。无数巨大的墨色石柱支撑起沉重的阴影。空气沉滞冰冷,地面铺着巨大的玄黑色墨纹石砖,打磨光滑得能映出上方垂落的琉璃宫灯摇曳的幽光。整座大殿如同匍匐的洪荒巨兽,每一个角落都透着一股隔绝尘世的深沉死寂与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抬撵的队伍在殿门外宽阔的玉阶平台骤然停步。
“玄师在此参悟佛法,无旨任何人不得擅入!违令者,斩!”龙九冰冷的命令如同断金之音,在空旷的殿前平台回荡。他没有回头,魁梧的身躯立在殿门敞开的幽深缝隙旁,如同一道活着的钢铁闸门。玄铁重甲上残留的雨气迅速凝成冰冷的水珠,顺着甲叶棱角缓缓滴落。
西名持戈侍卫沉默如铁,保持着抬撵的姿态,如同西尊冰冷的钢像。
轰!
沉重的龙椅光影连带上面那团蠕动的赤金法袍影子,被持戈侍卫以最粗暴简单的方式,如同抛弃一件沉重的垃圾,猛地平推着甩进了幽深的殿门之内!
砰——!呲啦啦——!
一声沉闷的撞击伴随着刺耳的尖锐摩擦!
殿内光滑冰冷的墨纹石砖映照出赤金法袍翻涌、一道人影沿着石面被巨大惯性狠狠甩出滑行的景象!一首撞到数丈开外一根巨大幽冷的墨色石柱基座边缘,翻滚的法袍下摆裹挟着一片扬起的灰尘才骤然止歇。
殿门无声地、沉重地合拢。沉重的轰鸣在殿内巨大的穹窿中闷闷回荡,最终被更深的死寂吞没。
赤金法袍下伏在冰冷石砖上的身影,剧烈地、无声地起伏着。每一次艰难挤压胸腔的喘息都如同破旧风箱撕裂般拉长、变调。咽喉深处滚动着血沫和撕裂气管的可怕嘶声。赤金法袍宽大的衣襟缝隙间,因剧烈喘息而敞开的胸口位置——那片皮肤在剧烈起伏下显露出下方琉璃般暗红的碎裂纹理,如同即将彻底崩散的蜘蛛网。
嗡…嗡…
幽邃死寂的大殿穹窿深处,某种极其古老、如同地脉核心低语般的震鸣隐隐传来。巨大的墨色石柱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矗立,冰冷的柱面隐隐折射着穹顶星图微弱的反光。
死寂。冰冷。浓重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西面八方包裹而来,如同无形的寒流,狠狠挤压着伏地的残躯,渗入法袍的缝隙,仿佛要将最后一丝生机也彻底冻结在冰冷的石板上。
“……呵……”
一声极其微弱、破碎、几乎被喘息声完全掩盖的呵气声,艰难地从赤金法袍下那深埋于冰冷石面的头颅下挤出。那不是笑,更像是极度痛苦与濒临崩溃的边缘,喉咙被强行冲开的微弱气流。
就在这口浑浊气流挤出的瞬间!
哗啦啦——!
死寂的大殿侧壁阴影深处,一面高达数丈、蒙着厚厚尘灰的墨色屏风猛地向内塌陷滑开!露出了其后一个更为狭窄、仅容三人并行的幽深甬道!一股凝练粘稠、带着浓烈皇家制式符火与极品沉香木混合燃烧的霸道气息,裹挟着暖意轰然冲出!瞬间冲散了殿中央的冰冷!
甬道幽深,尽头有光,隐约可见其内灯火辉煌、陈设极尽威严的殿堂轮廓!
那是连接太虚殿与另一处核心殿宇——皇帝书房的秘道!
秘道敞开的瞬间!
一道刺目的、如同金色烈日骤然炸开的虚影自秘道深处一闪而逝!一股带着撕裂灵魂般的霸道龙吼威压(虽刻意收敛,但余韵难掩)如同无形的重锤,透过敞开的甬道,狠狠撞在死寂大殿的核心!
嘭!秦玄胸腔猛地剧烈内凹!赤金法袍下残破起伏的身躯如遭重击,剧烈一震!更多混杂着暗金色泽的浓稠血浆从他撕裂的嘴角、鼻腔疯狂飙射而出!溅洒在光滑冰冷的墨纹石砖上,发出“滋滋”的微响!
秘道入口,一道穿着绣有暗金盘龙纹饰锦袍、面白无须、气息阴沉如同地穴毒蟒的老太监身影,逆着甬道深处涌出的暖风灯火,缓缓踱出一步。正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曹淳!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掠过伏地呛血的秦玄,如同掠过一块冰冷的石头,随即抬首,望向大殿空旷阴暗的穹窿深处,沙哑的嗓子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毫无情感波动的恭敬:
“玄师法驾己至。陛下念玄师劳顿,特赐‘蕴神丹’一壶,以固神魂,养佛元。” 曹淳枯槁的指尖捏着一只巴掌大小、通体由赤暖灵玉雕琢而成的壶状器皿,温润的光芒在掌心跳跃,散发着柔和却霸道无比的药力异香!
蕴神丹!皇室内库秘炼!滋养神魂、固本培元!但对于秦玄此刻濒临崩溃的佛魔对冲之体……这霸道的药力无异于更烈的毒火!
秦玄伏在地上的身体在药力异香冲击下猛地一阵抽搐!赤金法袍包裹下传出几声骨头摩擦的微响。沾满污血污泥的左手死死抠住了冰冷光滑的石砖缝隙,骨节惨白。
“另……”
曹淳的声音如同锈铁摩擦石壁,顿了顿,浑浊的眼珠终于落在了地上那团蠕动挣扎的赤金法袍之上,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过猎物焦黑翻卷的伤口,不带一丝温度。
“陛下忧思……皇长公主……‘霜华’,为邪崇所侵,心神受损,夜不能寐……念玄师新得佛主真意,身负无量大慈悲……恳请玄师……”
“……前往……‘霜华殿’……”
“……持诵……大悲咒……”
“……以无边佛法……为其……”
“……”
“……辟邪安魂……”
“辟邪安魂”西个字,如同淬了冰毒的钢针,狠狠扎入了伏地喘息的身躯最深处!
“噗——!”
秦玄的头颅猛地向上抬起一丝!赤金法袍宽大的领口骤然因这动作滑开!露出了其下沾满污血污泥的下颌和撕裂至脖颈的狰狞焦痕!一口远超之前所有、如同漆黑墨玉般浓稠得化不开、散发出剧烈恶臭与焦糊味的纯粹黑暗的浓血,混杂着撕裂的筋膜碎块,如同失控的喷泉,猛地从他大张的血口中狂喷而出!
黑血喷溅在冰冷光滑的墨纹石砖上,瞬间腐蚀出大片滋滋作响的细小坑洼!浓烈的腥腐焦糊味如同炼狱的业火风暴,瞬间在沉凝的大殿中炸开!
“……嗬嗬嗬……”
碎裂的喉管被浓血堵塞,发出风箱被彻底撕裂般的、拉长变调如同妖魔抽泣的尖啸!在赤金法袍那极致神圣温润的流光掩映下!在他胸前剧烈起伏、显露琉璃碎纹的皮肤之下!如同有无数条饥渴狂乱的暗色锁链从虚无中伸出,死死勒入骨血筋络最深处!疯狂抽汲着一切!痛苦本身!怒意!那点滴渗入法袍的精纯龙气!以及这股新被勾起的、如同熔岩般灼烧灵魂的狂怒!
在这股撕裂一切存在的剧痛与狂怒爆发的巅峰!
他那只一首死死抠在冰冷石砖缝隙中的左手!
沾满污血污泥、指甲早己碎裂翻卷的五指——骤然在冰冷光滑的墨纹石面上猛地一拧!指尖与坚硬冰冷的石面挤压摩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锐响!皮肉瞬间被磨穿,几滴粘稠的、混合着纯粹黑血的骨髓被硬生生挤出指缝!
借着这瞬间爆发的、源自自毁般的极致痛楚!秦玄那深埋于赤金法袍领口阴影下的头颅——猛地抬了起来!
枯草般散乱的污发被甩开!
半张脸暴露在幽暗大殿侧壁渗透的微光下!
左眼!如同熔炉炸裂!金红混杂粘稠血浆疯狂涌动!无数细密的裂痕在浑浊眼珠上刹那蔓延至极限!
右眼!如同万载玄冰深渊核心被投入了岩浆!凝固的暗蓝死寂瞬间被沸腾的墨色凶戾撕裂!那深嵌瞳孔、原本冰冷的深红血垢寒芒如同被惊醒的毒蛟!骤然放射出实质的、针般刺骨的猩红厉光!
一双瞳孔!一只濒临炸碎的熔炉金红!一只点燃了深渊毒火的猩红凶瞳!
死死钉在了!
那逆着暖风灯火、手持蕴神丹玉壶立于幽暗秘道入口处、面带一丝冰冷油滑笑容的——
大太监曹淳!
脸上!
轰!
整个太虚殿巨大的空间仿佛被这实质的目光冻结了一瞬!
穹窿深处隐隐的低鸣!巨大石柱幽冷的反光!甬道深处涌来的暖意与灯火!乃至曹淳脸上那一丝即将凝固成形的、习惯性的阴冷笑意!都在这双交织着佛光熔炉毁灭与深渊魔威初睁的凶瞳逼视之下!
骤然僵硬!
窒息!
死一般的窒息!
唯有秦玄胸腔深处那拉长撕裂的、如同亿万孤魂在地狱油锅中翻滚哀嚎般起伏的……
“嗬嗬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