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扬菜的余香似乎还萦绕在齿颊间,但更浓烈的是钱钰锟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黄酒气息的巨大满足感和挥之不去的亢奋。走出餐馆,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钱钰锟却丝毫不觉得冷,反而觉得浑身暖洋洋、轻飘飘的。他脚步有些虚浮,却执意紧紧搂着小儿子钱砚修的肩膀,仿佛那是他此刻最珍贵的勋章,生怕被人抢了去。
“砚修!好儿子!爸今天……今天真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钱钰锟的声音在清冷的夜风里显得格外洪亮,带着浓浓的醉意和化不开的喜悦,“701分!文科状元!我儿子!哈哈哈!” 他用力拍着儿子的肩膀,笑声在安静的街道上回荡。
钱砚修稳稳地扶着父亲有些摇晃的身体,脸上带着无奈又纵容的笑意。父亲喝得确实有点多,但这股子发自肺腑的、毫无保留的骄傲和快乐,让他心头暖融融的,仿佛也饮了温酒一般。他轻声应和着:“嗯,爸,我知道。咱慢点走,地上滑。”
“滑?不滑!” 钱钰锟大手一挥,豪气干云,“爸今天就是走在冰面上也摔不着!心里有火!热乎着呢!” 他顿了顿,忽然停下脚步,扳过儿子的肩膀,在昏黄的路灯下,目光灼灼地看着钱砚修,那眼神里充满了醉意,更充满了滚烫的爱意和前所未有的认真,“砚修……爸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钱砚修也停下脚步,安静地看着父亲,路灯的光在他清澈的眼眸里投下温暖的光点。
“以前……爸可能……可能没太在意,” 钱钰锟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点含混,却异常郑重,“总觉得……总觉得你哥他……像座山,太高,太冷……爸够不着……也……也怕碰壁……” 他打了个酒嗝,眼神有些迷离,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表达内心积压己久的复杂情绪,“可是你……砚修……你不一样……你像……像这冬天的太阳……看着不烫人……可暖到爸心坎里了……”
他的大手用力地、近乎笨拙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动作带着酒后的迟钝,却充满了不容错辨的珍视。
“爸……爸以前糊涂……没发现……我小儿子……这么暖……这么有本事……”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眶在灯下泛着水光,“701分……那是你一点一点……自己走出来的路……爸看见了!爸今天……真真儿地看见了!爸为你……骄傲!打心眼里……骄傲!”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宣泄般的畅快。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残留的雪沫。钱砚修静静地看着父亲激动的脸庞,听着那带着酒意却字字滚烫的真情流露,心中那片名为“失落”的角落,被彻底熨平,只剩下沉甸甸的暖意和一种近乎圆满的平静。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父亲的后背,声音温和而坚定:“爸,我都知道。回家吧,外面冷。”
“好……回家……回咱爷俩的家!” 钱钰锟用力点头,重新揽住儿子的肩膀,将大半重量都倚靠过去,脚步踉跄却心满意足地继续往前走。嘴里还在无意识地絮叨着:“回家……爸给你泡好茶……醒醒酒……不对,爸没醉!爸高兴!……”
终于回到他们父子共同居住的公寓(这是钱钰锟为了谈工作专门买的公寓,钱砚修有时会和爸爸一起住,因为离学校近,上学方便,回家太远了不方便。)。打开门,温暖的灯光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寒意。钱钰锟一进门就踢掉了皮鞋,嚷嚷着“热”,摇摇晃晃地把自己摔进客厅柔软的沙发里,舒服地长叹一声,脸上依旧是那副傻呵呵的、沉浸在巨大幸福中的笑容。
钱砚修无奈地摇摇头,将父亲的鞋摆好,又把装着沉甸甸寒假作业和论文资料的背包轻轻放在玄关柜上。他走进厨房,熟练地烧水,找出父亲珍藏的普洱,准备泡一壶热茶。
等他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回到客厅,发现钱钰锟己经在沙发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头歪在一边,嘴角还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显然是酒意和巨大的情绪消耗让他彻底放松下来,沉入了梦乡。只是,他的双手却无意识地紧紧抱着一个东西——是钱砚修一首放在书包侧袋里的那个小锦囊,里面装着那片镶嵌着温润木纹的碎瓷。
钱砚修的脚步顿住了。他静静地看着父亲熟睡中依旧紧抱着锦囊的模样,那笨拙而珍视的姿态,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暖黄的灯光洒在父亲微微泛红的脸上,也落在他怀中的锦囊上。这一刻,父亲不再是那个在商场上意气风发、在裴音面前笨拙碰壁的男人,也不是刚才在饭桌上豪气干云、炫耀儿子成功的父亲,他只是一个卸下了所有盔甲、在疲惫和幸福中沉沉睡去的、需要被照顾的人。
钱砚修的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温柔地包裹着他。他轻轻放下茶杯,走到沙发边,动作极其轻柔地将父亲怀里的锦囊抽了出来——父亲只是咕哝了一声,并未醒来。他将锦囊小心地放在茶几上。
然后,他转身去卫生间拧了一条温热的湿毛巾,回来轻轻敷在父亲的额头上,帮他擦去鬓角的一点汗意。又拿来一条薄毯,小心翼翼地盖在父亲身上。做完这一切,他才调暗了客厅的灯光,只留下一盏柔和的壁灯。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拉过一张矮凳,在沙发边坐下。冬夜的寂静笼罩着房间,只有父亲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窗外,雪融后的月光透过窗棂,清冷地洒在地板上,与室内的暖黄灯光交织。
钱砚修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个小小的锦囊上,又移到父亲熟睡中依旧带着笑意的脸庞。701分的光环,礼堂的掌声,唐老师的期许,母亲那轻描淡写的“三一状态不错”……所有的喧嚣与荣光,在此刻都沉淀了下来,化作眼前这方宁静空间里最真实的暖意。
他拿起锦囊,指尖着上面细腻的纹路。碎瓷冰冷的裂痕被温润的木纹覆盖、连接,成为一种独特的印记。这不正是他作文里写的“修补”吗?不是复原,而是转化,是赋予新的意义和生命。他和父亲之间,不也像这件碎瓷?有过疏离,有过不被理解的裂痕,但最终,在共同的生活里,在彼此笨拙的靠近中,被一种新的、名为“相依”的暖意所修补、所连接。这修补的印记,或许不够完美,却无比真实,无比温暖。
他轻轻地将锦囊放回父亲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父亲安睡的容颜,转身轻轻走进了书房。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他沉静的脸庞。
他摊开厚厚的《分形》专著,拿出寒假论文大赛的资料和笔记。窗外,是雪融时分澄澈的夜空,星河微澜。窗内,是少年沉静的目光和笔下沙沙的书写声。701分的辉煌己成过往,新的探索——思维的更深海域——正随着这宁静的夜色,悄然启航。而身后客厅里,父亲安稳的呼吸声,如同最温暖的港湾,无声地守护着这份沉静的启程。修复之路,步履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