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开的淮扬菜馆,环境雅致,白墙黛瓦,流水潺潺。钱钰锟特意要了个靠窗的雅间,窗外是雪融后的小庭院,几竿翠竹映着澄澈的冬日晴空。
菜肴精致地摆满了红木圆桌:清炖狮子头软糯鲜香,大煮干丝汤醇味厚,水晶肴肉晶莹剔透,松鼠鳜鱼酸甜酥脆……每一道都体现了淮扬菜的细腻与功夫。
钱钰锟满面红光,亲自给儿子布菜,动作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豪气:“来,砚修!尝尝这个狮子头!爸特意叮嘱要炖得够火候!还有这干丝,刀工了得!多吃点!考了701,消耗多大啊!必须补回来!”
钱砚修看着碗里再次堆成的小山,无奈又温暖地笑着:“爸,够了够了,真吃不下了。您也吃啊。”
“爸看着你吃就高兴!” 钱钰锟大手一挥,自己却没什么心思动筷子,他兴奋的情绪需要一个更大的出口。他端起桌上的黄酒(特意为庆祝点的),给儿子也倒了一小杯果醋饮料,然后高高举起自己的酒杯,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喜悦:
“来!砚修!爸今天必须郑重地敬你一杯!祝贺你!701分!文科状元!精英中学的骄傲!更是爸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他眼圈又有点泛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爸知道,你选文科这条路不容易,顶着压力,自己摸索……爸以前……以前可能也不太懂,但爸今天全明白了!我儿子砚修,就是了不起!有思想!有韧性!有本事!这杯,爸敬你!为你自己走出来的这条金光大道!” 他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豪迈,仿佛饮下的是无上的琼浆。
钱砚修看着父亲激动得有些发红的眼睛,听着那发自肺腑、毫无保留的肯定与赞美,心中那点因为母亲裴音反应而产生的微妙失落感,瞬间被这滚烫的父爱冲刷得干干净净。他端起自己的果醋饮料,脸上是温暖而郑重的笑容,眼神清澈明亮:“谢谢爸!没有您的支持,我也走不到今天。这杯,我敬您。” 他也认真地将饮料饮尽。
父子俩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温情和共享荣光的满足。
几杯酒下肚,钱钰锟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他开始滔滔不绝:
“砚修你是不知道!刚才家长会,唐老师一提到你的名字,着重表扬!说701分刷新校史记录!说你的思维品质!哎哟,你是没看见那些家长看我的眼神!羡慕!绝对的羡慕!还有刚才礼堂里,你跟三一一起站在台上,一个文状元一个理状元!那场面!啧啧!爸这颗心啊,都快跳出来了!老钱家祖坟冒青烟了!” 他拍着桌子,声音洪亮,引得旁边雅间都似乎安静了一瞬。
钱砚修笑着给父亲夹了块鱼肉:“爸,您小点声。哪有那么夸张。”
“怎么不夸张!” 钱钰锟眼睛一瞪,随即又得意地压低了一点声音,凑近儿子,带着点神秘兮兮的炫耀,“你知道爸刚才出来碰见谁了?碰见你妈了!”
钱砚修夹菜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父亲。
“爸就跟她说,你考了701,是文科状元,在台上发言讲得多好!” 钱钰锟模仿着裴音的语气,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意,“结果你妈就轻飘飘一句‘三一状态不错’。嘿!” 他撇了撇嘴,随即又释然地、用力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重新扬起来,充满了笃定和骄傲,“没关系!她眼里只有三一那是她的事!爸眼里,我小儿子砚修,就是最棒的!独一无二的棒!701分,实打实的!谁也抹杀不了!来,再吃个虾!”
钱砚修看着父亲那副“我有儿子我骄傲”的满足模样,听着他带着酒意的、略显幼稚的“争宠”言论,心中只觉得一片柔软和温暖。他笑着点头:“嗯,爸说得对。我是您的儿子,您为我骄傲就够了。” 他主动给父亲添了点热茶,“您喝点茶,解解酒。”
与此同时,裴音清雅宁静的家中。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流淌着舒缓的古典音乐,音量调得很低。裴音坐在钢琴前,没有弹奏,只是指尖轻轻抚过光洁的琴盖。钱三一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物理专著,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似乎久久没有翻动。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唱片机里流淌出的柔美旋律。
裴音的目光落在窗外雪融后的庭院,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沉默:“你今天的发言,逻辑很清晰。那道竞赛题的解法思路,有新意。” 她的评价如同她的人,精准、客观,带着艺术家的严谨。
“嗯。” 钱三一应了一声,视线依旧停留在书页上,没有抬头。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轮廓分明,也显得有些疏离。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裴音指尖无意识地在琴盖上划着无形的乐句。她似乎想说什么,关于另一个同样站在台上的身影,关于那个惊人的701分,关于礼堂里那些热烈的掌声和钱钰锟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激动……但最终,那些话在她唇边转了一圈,又无声地咽了回去。
她了解自己的大儿子。他的世界由精确的公式、冰冷的逻辑和绝对的秩序构成。情感的外露、外界的喧嚣,对他而言是难以理解甚至需要屏蔽的噪音。她贸然提起砚修的辉煌,不仅不会得到共鸣,反而可能像投入精密仪器的一粒灰尘,干扰他固有的运行轨迹。
她最终只是站起身,走到唱片机旁,换了一张更舒缓的唱片。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如同清泉般流淌出来,充满了数学般精确的美感和深邃的宁静。
“寒假有什么计划?” 裴音换了个话题,声音依旧平静,“物理竞赛冬令营的邀请函收到了吗?”
“收到了。” 钱三一终于抬起头,合上了手中的书,看向母亲。他的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和专注,仿佛刚才礼堂里那些纷繁的喧嚣从未发生过。“下周报到。我会提前整理好资料。”
“嗯。” 裴音点点头,眼中流露出真正的欣慰。这才是属于她和三一的世界,清晰、有序、充满理性的光辉。“需要我帮你准备什么吗?”
“不用。我自己可以。” 钱三一的声音平首,带着他一贯的独立和自信。
对话到此结束。房间里只剩下巴赫那结构严谨、循环往复的旋律,如同一个精密运转的宇宙,将所有的情感波澜都消弭于无形。阳光静静地移动,窗外的雪水从屋檐滴落,发出规律而清冷的声响。巨大的礼堂喧嚣、701分的光环、兄弟同台的盛景……都被这方宁静的空间隔绝在外,仿佛从未存在。
钱三一重新翻开书,目光沉入复杂的公式和理论之中。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些冰冷的符号间隙,是否还残留着礼堂台上,弟弟钱砚修那双沉静温和、倒映着璀璨灯光的眼睛,以及那句“思维的修补与重构”在心底投下的、极其细微却挥之不去的涟漪。那涟漪太微小,不足以撼动他冰封的思维堡垒,却像雪融时分渗入冻土的第一滴雪水,悄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