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三一那句冰冷的“你选什么”,像一枚精准的冰锥,刺穿了钱砚修纷乱的思绪,留下一个清晰而尖锐的痛点,一路伴随着他骑车回家。车轮碾过落叶的沙沙声,此刻听来更像是他内心拉锯的杂音。理科?文科?钱三一的绝对领域?未知的夜空?冰冷的公式?带着温度的历史尘埃?父亲的期待?自我的探寻?
推开家门,饭菜的香气依旧,但钱砚修的心却沉甸甸的。父亲钱钰锟正坐在沙发上看晚间新闻,听到动静转过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回来啦?今天怎么样?”
钱砚修放下书包,换了鞋,走到父亲旁边的沙发坐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房。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了那张依旧空白的文理分科意向表。
“爸,”他声音有些干涩,将表格递了过去,“学校让填这个,下周交。”
钱钰锟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接过表格,目光迅速扫过“文科”和“理科”的字样,随即落在了儿子脸上。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仔细地看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
“期中考试……考得不错。”钱钰锟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父亲特有的、混合着骄傲和谨慎的审视,“年级第二,数学132,物理85。特别是数学,进步非常大。”他放下表格,目光温和却不容回避地看向钱砚修,“砚修,你自己怎么想的?”
来了。钱砚修的心提了起来。他迎着父亲的目光,努力组织着语言:“我……我在想。理科,像数学物理,逻辑性强,思路清晰的时候感觉很好……但有时候遇到难题,也会觉得很吃力,像是……在追赶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他没有提钱三一的名字,但父亲显然听懂了那“遥不可及的目标”指的是谁。
“文科……历史、政治这些,”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感觉像是在理解……为什么会这样。理解一些……裂痕是怎么形成的,人们又是怎么带着伤痕走下去的。好像……更贴近一些东西。”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书包,仿佛能隔着布料感受到那件冰冷碎瓷的存在。
钱钰锟静静地听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客厅里只有电视新闻主播平稳的播报声。
“理科,”钱钰锟缓缓开口,语气很慎重,“出路确实更广。技术、工程、金融,这些都是国家发展的大方向,未来的需求只会更大。就像你杨叔叔说的,要修好东西,也得懂里面的结构和原理,理科是打基础的硬本事。”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爸不是说你非得选理科不可。你的兴趣和特长最重要。但是砚修,你得想清楚。文科……不是说不好,但未来的路,相对会窄一些,竞争也更激烈。考公、当老师、做研究,或者进媒体、文化单位,这些都是路,但每条路都不容易走。”
考公……钱砚修的心猛地一沉。作为穿越者,他太清楚未来十几年的就业形势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公务员考试,文科生更是卷中之卷。而科技发展日新月异,AI、大数据、生物科技……这些理科主导的领域,才是未来真正的风口浪尖。他脑子里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片段——关于未来人才市场的残酷竞争,关于“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句老话在未来依然有效的现实。如果选了文,他几乎能看到自己未来在公考大军中挣扎的模样。
“爸知道你心思重,想得多。”钱钰锟的声音温和了些,带着理解,“你妈妈的事……还有三一……这些压力爸都明白。但选科这事,关系到你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不能只为了避开什么,或者一时觉得什么‘更贴近’。你得想想,十年后,你想站在哪里?靠什么站稳脚跟?”
钱钰锟的话,像一记重锤,敲打在钱砚修本就摇摆的心上。父亲没有强压,只是把最现实、最残酷的一面摊开在他面前。穿越者的先知视角和父亲的现实考量,像两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他。
就在这时,钱砚修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三个字:唐元明。
钱砚修的心跳漏了一拍。唐元明是他们班的历史老师,一个才华横溢、讲课极富感染力的年轻教师。他怎么会给自己打电话?
“喂?唐老师?”钱砚修接通电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砚修啊,是我。”电话那头传来唐元明清朗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没打扰你吧?”
“没有没有,老师您说。”
“是这样,”唐元明的声音很首接,“今天李老师发分科意向表了吧?我看你最近历史课状态很好,思考问题很有深度,尤其是上次讨论近代社会变革中个体命运那篇小论文,切入点很独特,写得很有温度。我印象很深。”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真诚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砚修,我觉得你在历史、人文方面,很有天赋。那种对‘人’的理解,对‘过去’的共情,对‘选择’背后复杂性的思考,是很多死记硬背的学生做不到的。如果你对文科有兴趣,尤其是历史方向,我觉得……你会有很好的发展。考虑一下?”
唐老师的声音,像一阵温煦的风,瞬间吹散了钱砚修心中因父亲和未来认知带来的沉重冰霜。那“天赋”、“温度”、“共情”、“理解”……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深处那个渴望被“看见”、渴望去“理解”裂痕与伤痕的角落。唐老师的肯定,比任何分数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被理解的慰藉和一种隐秘的兴奋。文科,似乎不再是一条窄路,而是一片可以让他施展这种“理解”天赋的沃土。心动的感觉如此清晰,像一颗种子在坚硬的冻土下顽强地萌发。
“谢谢唐老师……我会认真考虑的。”钱砚修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激动。
“好,好!不着急,好好想想,跟你父母也商量商量。无论你选什么,老师都支持你!”唐元明爽朗地笑着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客厅里一片安静。钱钰锟看着儿子脸上还未褪去的、因唐老师电话而焕发出的光彩,心中了然。他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复杂。
“唐老师打来的?”钱钰锟问。
“嗯。”钱砚修点点头,握紧了手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通话时的微热,“他……鼓励我考虑文科,尤其是历史。”
钱钰锟沉默了片刻。他看着儿子眼中那被点燃又迅速被现实忧虑覆盖的光芒,心中五味杂陈。作为父亲,他当然希望儿子选择一条更稳妥、更光明的路。但儿子眼中那份被历史和人文学科点燃的微光,也让他无法忽视。
“唐老师……是个好老师。”钱钰锟最终缓缓说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更深的包容,“他看人很准。你如果真对历史有这份心,有这份天赋,爸……也不会硬拦着你。”
钱砚修猛地抬头看向父亲,眼中充满了惊讶。他没想到父亲会松口。
“但是砚修,”钱钰锟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你要想清楚。唐老师看到了你的天赋,爸也看到了。但天赋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选文,意味着你可能要付出比理科生更多的努力,才能在未来那个竞争激烈的环境里,找到属于你的位置。‘考公’只是其中一条路,那条路有多难走,你要有心理准备。而且,你确定你对历史的这份热情,能支撑你走完那条更漫长、更坎坷的路吗?不会因为现实的落差而后悔?”
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像冰冷的针,刺在钱砚修刚刚因唐老师电话而鼓胀起来的心上。穿越者的认知和父亲的担忧,再次形成强大的合力,将他那颗萌发的种子压得喘不过气。理科的未来确定性,文科的窄路和考公的残酷画面,与唐老师描绘的“理解”与“共情”的美好图景,在他脑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心动是真的。
对未来的恐惧和现实的压力也是真的。
钱三一那道冰冷的“你选什么”的审问,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他低头看着那张依旧空白的意向表,只觉得手中的笔有千钧重。理科?文科?父亲的理解?唐老师的期许?穿越者的先知?钱三一的阴影?
“爸,”钱砚修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巨大的迷茫和挣扎,“我……我需要再好好想想。”
他没有说假话。这一次,他需要的不再是逃避,而是真正沉下心来,剥开所有外在的期许、现实的压力、冰冷的比较和穿越者的认知,去倾听自己内心最深处,那个名为“钱砚修”的灵魂,究竟渴望走向何方。
他将意向表再次夹回书里,动作缓慢而沉重。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钱三一那张冰冷电路图的寒意,也仿佛能闻到历史书卷里陈年的墨香。
修复的路,漫长依旧。而眼前这道分岔口,似乎比任何一道物理难题都更难解。他需要时间,需要安静,需要……真正看清自己“里头的东西”,究竟指向哪片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