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的成绩像一场酝酿己久的寒潮,在深秋的尾声席卷了整个精英中学。公告栏前人头攒动,嗡嗡的议论声如同低沉的蜂鸣,空气里弥漫着尘埃、油墨和少年人特有的紧张气息。
钱砚修没有挤进去。他站在人群外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右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着口袋内衬。心脏在胸腔里以一种不规律的、沉重的节奏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胃部微微发紧。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目光落在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丫上,仿佛那虬结的线条里藏着什么宇宙奥秘。
“我的天!出来了出来了!”
“第一!果然还是钱三一!断层第一!数学物理双满分!牲口啊!”
“第二名……卧槽?!钱砚修?!我没看错吧?”
“钱砚修?那个刚回来没多久、还背了处分的钱砚修?年级第二?!”
林妙妙高分贝的惊呼像一颗炸弹,在喧嚣的人群中炸开。瞬间,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唰”地一下聚焦到钱砚修身上。惊讶、怀疑、探究、难以置信……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笼罩其中。
钱砚修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插在口袋里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第二?他?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像被强光晃过。随即,排山倒海的质疑和自我否定汹涌而来——弄错了?名字看岔了?还是……老师统计失误?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考到第二?在他前面,只有钱三一……
“砚修!砚修!你听见没?!你是第二!年级第二啊!”林妙妙像只兴奋的小鸟,拨开人群冲到他面前,激动地抓住他的左臂摇晃着,脸蛋因为兴奋而涨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行的!这段时间看你那么拼!太牛了兄弟!”
邓小琪也跟了过来,脸上带着温柔而真诚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砚修,恭喜你!太厉害了!”
江天昊挤过来,一拳不轻不重地砸在钱砚修的肩膀上,力道里满是惊叹和服气:“靠!深藏不露啊兄弟!闷声干大事!这下看谁还敢嚼舌头根子!解气!太解气了!”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人群里几个曾经传播流言、此刻脸色尴尬的身影。
钱砚修被他们簇拥着,听着耳边热切的祝贺和惊叹,却感觉那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越过攒动的人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人群的另一侧。
那里,钱三一正从公告栏前转身。他似乎只是来确认一个早己预料到的结果,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清冷表情。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冰凉的釉质,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喧嚣。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里面大概是刚领回的、写满了满分的试卷。
就在钱三一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他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毫无预兆地扫了过来。
那目光像两道冰冷的射线,瞬间穿透了喧嚣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钱砚修脸上。
钱砚修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赞许,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竞争意味。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像是在打量一件刚刚完成、需要评估其精确度和价值的仪器,又像是在确认某个意料之中却又值得短暂停留的数据点。那眼神停留的时间极其短暂,短到钱砚修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然后,钱三一便收回了视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他迈开长腿,步履平稳而从容,像一颗沿着既定轨道运行的、绝对精确的星辰,无声无息地穿过人群的缝隙,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周围的议论和惊叹,仿佛只是拂过他衣角的微风,未能留下任何痕迹。
“哎?钱三一走了?”林妙妙顺着钱砚修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个清冷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啧,还是那副死样子。考第一了不起哦!连个表情都欠奉!”
邓小琪轻轻拉了拉林妙妙,示意她别说了,目光关切地看向钱砚修:“砚修,你……还好吧?”
钱砚修猛地回过神。胸腔里那骤停的心脏重新开始狂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悸动,和一种被那冰冷目光彻底洞穿后的眩晕感。他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有些发哑:“……还好。”
他挣脱开林妙妙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去看看具体分数。” 他需要确认。需要看到白纸黑字,需要冰冷的数字来锚定这过于虚幻的现实。
他拨开人群,挤到公告栏前。目光急切地扫过排名。
第一名:钱三一。总分后面跟着一串令人窒息的、接近满分的数字。数学:150。物理:100。总分715。
视线下移。
第二名:钱砚修。他的名字清晰地印在那里。总分比钱三一低了三十多分,但依旧稳稳地压在第三名之上。他迅速扫过自己的各科成绩:语文和英语发挥稳定,数学……132!物理……85! 尤其是数学,那个曾经让他无数次绝望、只做了三分之一的竞赛卷子所代表的领域,他这次竟然拿到了132分!
目光死死钉在“数学:132”那几个字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不是做梦。没有弄错。是他。这个分数,是他用放弃竞赛题、一遍遍啃基础、在冰冷的实验室重做、在图书馆的角落里默默演算换来的。是他用贴着创可贴的右手,笨拙而坚定地写下的答案。
没有狂喜。巨大的不真实感之后,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虚脱的平静。仿佛攀登了许久,终于踏上了一个预想中遥不可及的平台,却发现眼前依旧是连绵的、更高的山峰。而那座最高的山峰顶端,那颗名为钱三一的星辰,刚刚投下的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像一道无形的界碑,清晰地标示着他们之间那依旧无法逾越的鸿沟。
“基础题几乎全对,压轴题……思路对了,但计算和步骤扣了些分。”旁边有同学在小声议论,“这进步……简首神了!听说他之前数学竞赛卷都做不完……”
“物理也是,实验题和基础概念题得分很高,难题还是吃力……”
这些议论钻进耳朵,钱砚修却像没听见。他最后看了一眼榜首那个耀眼的名字,又看了一眼自己名字后面的分数。然后,他转身,挤出人群。
“怎么样怎么样?看清楚了吧?”林妙妙还在兴奋。
钱砚修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种经历过巨大冲击后的疲惫与清醒:“嗯。看到了。”
“走走走!必须庆祝一下!”江天昊揽住他的肩膀,“小琪,妙妙,放学撸串去!我请!”
钱砚修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现出多少兴奋。他跟着他们往外走,右手依旧插在口袋里,指尖触碰到的,是校服布料粗糙的纹理。口袋深处,那件冰冷的碎瓷安静地躺着。书桌上,那份及格的物理实验报告和小熊创可贴的包装纸也安静地躺着。
第二。
一个他从未奢望过的名次。
一个证明他“修复地基”并非徒劳的名次。
一个将他与钱三一之间的差距以最冰冷、最精确的方式量化的名次。
一个……被那颗星辰短暂投下冰冷审视目光的名次。
深秋的风吹过空旷的操场,卷起最后的落叶。钱砚修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星河浩瀚,那颗最亮的星辰依旧高悬于无法触及的苍穹,清冷孤绝。但他脚下的土地,似乎因为这一次成绩的证明,变得更加坚实了一分。
修复的路,漫长依旧。前方依旧是钱三一那令人仰望的高度,是母亲那道无法跨越的裂痕。但他低头,看着自己踏在地上的影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不再是被动承受风浪的碎片。他正用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笨拙而坚定地,将自己重新铸造。纵然带着裂痕,纵然前路崎岖,他终归是向前,迈出了不可否认的一步。
他迈开脚步,跟上同伴。背影在深秋的暮色里,依旧单薄,却似乎比之前,挺首了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