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暖意像一层柔韧的铠甲，暂时抵御了外界的寒凉。钱砚修攥着父亲衣角的手指，最终在钱钰锟温和的提醒下松开。他帮着张姨简单收拾了碗筷（虽然动作因护具有些笨拙），然后被父亲“赶”回了房间。
书桌上，那张只做了三分之一的数学竞赛模拟卷依旧摊开着，像一块未愈的伤疤。但这一次，钱砚修看着它，心里不再是灭顶的绝望或尖锐的自我否定。食堂的失控、父亲的怀抱、还有那顿暖到心坎里的晚饭，像汹涌的潮水冲刷过沙滩，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平静和一种近乎钝感的清醒。
他坐了下来，没有立刻去碰那张卷子。目光落在窗外。深秋的夜空，难得晴朗，墨蓝色的天幕上，疏朗的星子清晰可见，像撒落的碎钻。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让那浩瀚的静谧沉淀心绪。然后，他伸手，从抽屉深处拿出另一个笔记本——那个记录着他“慢慢修复”计划的笔记本。
翻开，前面几页是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拆解。他的目光落在“修复自己”和“修复与父亲”这两条上，指尖轻轻拂过字迹。父亲今天来接他，那顿晚饭，那揉着他头发的手掌……微小的暖流在心间淌过。这条路，似乎……真的在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了一点点？哪怕只是毫厘。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与母亲和三一”那条线上。舅舅转交的信石沉大海，而钱三一……他脑海中闪过食堂混乱中，钱三一那平静如冰、却又精准投下“律师函”炸弹的眼神，还有更早之前，篮球场上那短暂得如同错觉的回眸一瞥。
他拿起笔，在这一栏的空白处，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的勇气，添上了一行小字：
【尝试：不回避，不施压，只“看见”。】
写完这几个字，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某种决心。他合上笔记本，将那张刺眼的竞赛卷子推到一边，翻开了基础练习册。笔尖重新落在纸面上，沙沙作响。这一次，演算的节奏依旧缓慢，却少了之前的焦躁和自我怀疑，多了一种沉静的、接纳当下的平和。他知道自己落下了多少，知道距离钱三一那种高度有多遥远，但他不再仰望那刺眼的光芒而自惭形秽。他只需要，把自己脚下这一小步，走稳。
周一清晨，深秋的寒意更重。钱砚修踏入高一（1）班教室时，明显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林妙妙和江天昊凑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指指点点，表情是混合着兴奋和幸灾乐祸的复杂。邓小琪则有些担忧地频频看向教室后方钱三一的位置。
“号外！号外！” 林妙妙一看到钱砚修，立刻像只发现瓜田的猹，蹿了过来，压低声音，眼睛亮得惊人，“那几个嘴贱的家伙，周末真收到律师函了！家长带着来学校找李老师哭惨呢！啧啧，你是没看见那脸色……”
江天昊也凑过来，拳头在钱砚修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咧嘴笑道：“兄弟，虽然你那一拳够狠，但钱三一这招……真他妈绝了！杀人不见血啊！这下看谁还敢满嘴跑火车！” 他语气里带着对钱三一手段的佩服，也带着对钱砚修那拳头的认同。
钱砚修一愣。他没想到钱三一那句“等着收律师函”竟然不是虚张声势，而且动作如此之快。他下意识地看向教室后方。钱三一己经坐在位置上，面前摊开的依旧是那本超出高中范畴的数学分析习题集，神情专注平静，仿佛周遭的一切议论都与他无关。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清冷依旧。
“不过……” 邓小琪也走了过来，声音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目光在钱砚修和钱三一之间转了转，“砚修，你……还好吧？处分的事……” 她显然更担心钱砚修的情绪。
钱砚修收回目光，对着邓小琪温和地笑了笑：“没事。” 他晃了晃右拳，那里结痂的地方己经变得暗红，“皮外伤。” 又指了指脑袋，“这里……也还好。” 他的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经历风波后的沉静，让邓小琪微微松了口气。
林妙妙还想八卦细节，上课铃响了。物理老师夹着教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课代表抱着一摞厚厚的实验报告。
“上周的光学分组实验报告，批完了。” 物理老师把报告放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钱砚修身上，语气带着点无奈，“钱砚修，林妙妙，你们俩的报告……唉，拿回去好好看看！错误百出！尤其是你，钱砚修，实验数据记录混乱，结论推导毫无逻辑！手臂受伤不是理由！思路清晰最重要！”
毫不留情的批评，像一盆冷水。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不少目光投向钱砚修。林妙妙吐了吐舌头，缩了缩脖子。
钱砚修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桌下的左手微微蜷缩了一下。他平静地起身，走到讲台前，从老师手里接过了那份被红笔圈画得一片狼藉的报告。纸页翻动间，他清晰地看到老师毫不客气的批语：“思路混乱！”、“基础不牢！”、“需重做！”
他拿着报告走回座位，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将报告塞进桌洞。指尖触碰到的冰冷纸张，像一个小小的提醒：现实的学业压力，从未因家庭的波澜或短暂的温暖而消失。他依旧是那个落下太多、在追赶中步履蹒跚的学生。
物理课在继续。钱砚修努力集中精神，但实验报告的打击和复杂的物理概念还是让他有些吃力。他下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老师讲解的电路图，笔尖有些滞涩。
“这里，节点电流方程应用错误。”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侧响起，音量不高，恰好能让钱砚修听见。
钱砚修猛地转头！心脏漏跳了一拍！
是钱三一！他竟然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不知何时站到了钱砚修旁边的过道上！他的目光落在钱砚修草稿纸上那个画错的电路节点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连讲台上的物理老师都停下了讲解，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林妙妙和江天昊更是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邓小琪则捂住了嘴。
钱砚修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钱三一。钱三一却没有看他，修长的手指极其自然地伸过来，拿起了钱砚修桌上的笔（避开了他受伤的右手），在草稿纸的空白处，唰唰几笔，画出一个极其简洁清晰的等效电路图，标注出正确的电流流向。
“基尔霍夫第一定律，流入等于流出。”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讲解一道与他无关的习题。画完，他放下笔，目光终于极其短暂地扫过钱砚修震惊的脸，那眼神里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也没有食堂里那种彻底的漠然。然后，他转身，平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钱砚修低头，看着草稿纸上那几笔简洁有力、完全修正了他错误的图示和公式。那字迹锋利冷峻，一如钱三一本人。指尖触碰纸张，仿佛还能感受到对方留下的、微凉的余温。
为什么？
是看到了他被老师批评的窘迫？是对他实验报告乱象的无法忍受？还是……仅仅出于一种对“错误”本身的纠正本能？又或者，是篮球场上那声“小心”，食堂风波后他挥出的拳头，以及那份石沉大海却终究存在的“守护”心意，极其细微地、撬动了冰山一角？
钱砚修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颗遥远而寒冷的星辰，刚才，极其短暂地、不带任何温情地，为他投下了一束光——一束冰冷、锋利、却精准地照亮了他脚下迷途的光。
他拿起笔，看着钱三一留下的图示，重新开始演算。这一次，思路异常清晰。物理老师的声音重新响起，讲解着下一个知识点。周围的同学也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窃窃私语。
林妙妙凑到邓小琪耳边，用气声激动地说：“我的妈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钱三一居然……居然给砚修讲题了？！”
邓小琪看着钱砚修专注的侧脸和草稿纸上那不属于他的锋利笔迹，又看看后排那个重新埋首于高深习题的清冷身影，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轻轻点了点头。
江天昊则摸着下巴，一脸高深莫测：“啧……这兄弟俩……有点意思啊。”
钱砚修屏蔽了周围的议论。他专注于眼前的题目，笔尖流畅。心湖深处，那颗名为“慢慢修复”的石子，似乎又轻轻向前滚动了一点点。星河浩瀚，前路微茫，但冰冷星辰偶尔投下的微光，足以照亮脚下这方寸之地，让他有勇气继续跋涉。修复的路，依旧漫长，但并非只有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