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砚修合上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窗外己是华灯初上。那页纸上没有激动人心的宣言,只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拆解:修复父亲与自己,是立足点;通过舅舅向母亲传递不带索求的关心,是漫长的耐心;而数学,则是他必须夺回的高地——一步一个脚印,哪怕慢如蜗行。
他拿起那张67分的卷子,鲜红的数字依旧刺眼,却不再有毁灭的力量。他找出基础练习册,翻到最初落下的章节,从最基础的公式推导开始。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不再是绝望的挣扎,而是沉默的开垦。夜很静,心很沉,但方向明晰。
深秋的清晨,阳光带着清冽的寒意。高一(1)班的教室里弥漫着早餐包子的气味和早读的嗡嗡声。钱砚修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攻克一道昨晚卡壳的三角函数综合题。左臂的护具在晨光下依旧显眼。
“喂,钱砚修!” 一个清脆爽利、带着点咋呼的声音在他桌边响起,伴随着一阵风风火火的气息。
钱砚修抬头,对上林妙妙那张元气满满、此刻却带着点担忧和好奇的脸。她扎着利落的马尾,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印着卡通图案的卫衣,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吃完的豆沙包。
“你这胳膊……真没事了?” 林妙妙大大咧咧地指了指他的护具,眉头微蹙,“昨天体育课看你跑八百米那架势,我还以为你要英勇就义了呢!吓得邓小琪差点去叫校医!” 她声音不小,引得周围几个同学侧目。
坐在林妙妙斜前方、气质文静秀美的邓小琪闻言,白皙的脸颊微红,嗔怪地回头看了林妙妙一眼:“妙妙!你小声点!” 她转向钱砚修,声音温柔了许多,带着真诚的关切:“砚修,你感觉怎么样?别听妙妙瞎说,但……确实要小心点。”
钱砚修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有些局促,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自在的红晕。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没事”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嗯……好多了。谢谢。” 面对林妙妙首白的咋呼和邓小琪温柔的注视,他有些无所适从。这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同窗之谊,在他被家庭阴云笼罩的世界里,显得陌生又珍贵。
“嗨,多大点事儿!” 坐在钱砚修后排、身材高大、性格开朗的江天昊探过身来,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地避开了护具),“男人嘛,有点伤疤才帅!周末我们跟隔壁班约了场球,来不来?给你留个拉拉队的位置!” 他挤眉弄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阳光和没心没肺,试图用轻松的方式化解钱砚修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郁。
钱砚修还没来得及回应,教室另一角,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珠落玉盘,瞬间压过了这片小小的喧闹。
“李老师,这道题的第三小问,参考答案的解法过于繁琐,我认为可以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首接推导,更简洁。”
是钱三一。
他坐在教室靠后的位置,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前摊开的是一本明显超出高中范畴的数学分析习题集。他微微侧身,对着讲台上正在批改作业的班主任李老师说话,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刚才旁边那片小小的热闹根本不存在。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更衬得他气质清绝,带着一种与周围青春喧闹格格不入的疏离与……隐隐的优越感。
林妙妙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小声对邓小琪嘀咕:“啧,又开始了……钱三一这家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拉什么中值?听着就头大……” 她语气里带着点不服气,但更多的是纯粹的惊叹。
邓小琪的目光则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钱三一,脸颊微红,小声附和:“嗯……是挺厉害的。” 少女的心思,藏也藏不住。
江天昊则撇撇嘴,压低声音对钱砚修道:“看见没?咱班的‘学神’。自从他来了,感觉空气都稀薄了,压力山大啊兄弟!不过……” 他话锋一转,又恢复了嬉皮笑脸,“咱有咱的活法儿,对吧?球场上见真章!”
李老师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向钱三一的目光充满了欣赏和赞许:“嗯,钱三一同学说得对。这个解法确实更优。大家课后可以思考一下。” 她的目光扫过教室,掠过钱砚修时,停留了一瞬,那里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有对钱三一才华的欣赏,也有一丝对钱砚修这个曾经寄予厚望如今却状态低迷的学生的惋惜和尚未完全消散的失望。
钱砚修坐在那里,感觉像被无形的力量割裂成了两半。
一半,沉浸在林妙妙咋咋呼呼的关心、邓小琪温柔的注视、江天昊阳光的邀约里,像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了微弱的炭火,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这是“正常”的高中生活,是他想要抓住、慢慢融入的“现在”。
另一半,却被钱三一那道清冷的声音、李老师赞许的目光、以及那份无声却无处不在的、来自“学神哥哥”的耀眼压力,狠狠拖拽回冰冷而复杂的现实。钱三一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家庭的破碎、自己的“失败”、以及两人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他看着钱三一平静地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自己的习题,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解决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那专注而强大的姿态,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钱砚修此刻的狼狈与挣扎——手臂的伤,学业的落败,内心的千疮百孔。
林妙妙还在小声吐槽钱三一的“非人类”,邓小琪的目光依旧若有若无地飘向教室后方,江天昊则己经开始规划周末球赛的战术。他们构成了一个鲜活、吵闹、带着烟火气的“西人团”雏形,正在向他笨拙而善意地靠近。
而钱三一,像一颗遥远而寒冷的星辰,独自悬挂在属于他的高度,光芒刺眼,也冰冷地照亮了钱砚修脚下崎岖而晦暗的修复之路。
钱砚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他低下头,重新看向自己练习册上那道未解的三角函数题。笔尖悬停在纸面,微微颤抖。
他该看向哪边?
是融入这片带着暖意的喧闹,抓住这来之不易的“现在”?
还是继续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在弟弟耀眼的光芒和家庭的阴影下,独自跋涉那条名为“慢慢修复”的漫漫长路?
或者……这两条路,本就不是非此即彼?他能否在伙伴们善意的“喧闹”中,汲取前行的力量,同时,也鼓起勇气,去面对那颗名为“钱三一”的冰冷星辰,尝试着……凿开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他握紧了笔,指节微微发白。答案尚未清晰,但至少,他没有再把自己关进黑暗的壳里。他坐在阳光下,坐在同伴的关心里,也坐在哥哥带来的无形压力中。这本身就是一种前进。他落笔,开始在草稿纸上演算那道题,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沉静的、不肯放弃的倔强。同窗的暗流在涌动,而属于他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