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钱仲达强硬的安排下,钱砚修被“押”去最好的私立医院做了详细的检查。医生确认骨裂处恢复良好,重新固定了护具,开了些药,并严肃叮嘱必须静养。钱仲达这才稍稍放心,但依旧不容分说地将钱砚修带回了自己位于市中心一套安保严密、视野开阔的大平层公寓。
“这几天就住这儿,哪儿也别去。”钱仲达的语气不容置疑,亲自把备用钥匙和门禁卡塞到钱砚修手里,“缺什么跟张姨说,或者首接给我打电话。” 张姨是钱仲达家的老保姆,看着钱砚修长大的,此刻正心疼地围着钱砚修转,嘴里念叨着“造孽”、“瘦了”之类的话。
公寓是现代简约风格,线条冷硬,色调以灰白为主,透着钱仲达一贯的理性克制。但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客厅一角还特意给钱砚修留了位置放他喜欢的游戏机和模型,厨房里飘出张姨炖汤的香气——这一切都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关怀,是钱仲达表达疼爱的特有方式。
钱砚修躺在客卧松软的大床上,左臂被护具固定着,隐隐作痛。身体的疲惫在舒适安全的环境里被放大,但心却无法真正安宁。叔叔这里很好,是避风港,却不是解决根源的地方。父亲在老宅像个活死人,母亲和哥哥在另一个地方……那个冰冷的、破碎的家,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依旧吞噬着他所有的思绪。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不是父亲绝望的脸,而是母亲裴音。她离开时决绝而平静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他心里。为什么?为什么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为什么连他……也一并舍弃了?三一恨他,他理解,毕竟自己拥有父亲全部的童年,而三一……但母亲呢?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固执地亮了起来——舅舅裴明渊。
裴明渊,裴音的亲哥哥,钱砚修的亲舅舅。与父亲钱钰锟的张扬、叔叔钱仲达的冷峻都不同,秦朗是秦家的一股清流。他是一名重点中学的校长,性情温和,甚至有些散漫不羁,追求自由,与秦音的感情极深。在钱砚修模糊的记忆里,小时候母亲带他回娘家,总是舅舅裴明渊陪他玩的时间最多,带他涂鸦,给他讲稀奇古怪的故事,是那个冰冷家庭里难得的、带着阳光气息的存在。
舅舅……或许能理解母亲?或许……能劝劝她?哪怕只是回来看看?给父亲一个机会?或者……至少,给他一个解释?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捺。钱砚修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能抓住的稻草。
第二天一早,趁着钱仲达去上班,张姨在厨房忙碌,钱砚修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他没让老刘送,自己打了辆车,报出了记忆里舅舅工作室的地址——位于城市艺术区的一个旧厂房改造的Loft。
车子穿过喧嚣的市区,驶入相对安静的城东艺术区。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咖啡混合的独特气味。钱砚修循着记忆,找到了那扇熟悉的、刷着天蓝色油漆、挂着“朗·艺术空间”小木牌的大门。门虚掩着。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更浓郁的书香气、淡淡的灰尘味和舒缓的爵士乐。空间很高,被巨大的落地窗分割出明亮的光区。西周墙壁挂满了色彩大胆、笔触狂放的抽象画作,地上散落着画架、调色板、成堆的画布和颜料管,显得有些凌乱却充满生命力。一个穿着沾满各色颜料的旧工装裤、头发微卷显得有些蓬乱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幅巨大的画布前,专注地涂抹着。
听到开门声,男人停下笔,转过身。正是裴明渊。他看起来比钱砚修记忆中胖了些,眼角添了细纹,但眼神依旧明亮温和,带着校长特有的敏感和一点严谨。
“砚修?”裴明渊看到外甥,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毫不掩饰惊喜的笑容,像阳光穿透云层,“稀客啊!快进来!” 他放下画笔,随意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快步迎了上来。
然而,当他走近,看清钱砚修苍白的脸色、眼底的疲惫,尤其是左臂上那刺眼的白色护具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被浓浓的惊愕和担忧取代。
“天!你这胳膊怎么回事?”秦朗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他伸出手想碰触护具,又怕弄疼外甥,手停在半空,“跟人打架了?还是……出车祸了?” 他上下打量着钱砚修,眉头紧锁。
裴明渊这声毫不掩饰的关切,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头。钱砚修看着舅舅眼中纯粹的、只为他的伤痛而生的担忧,再对比父母之间冰冷的隔阂和忽视,巨大的委屈和心酸猛地涌上眼眶。在叔叔钱仲达那里,他得到了力量和庇护;而在舅舅秦朗这里,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更柔软的、带着血脉亲情的疼惜。
“舅……” 钱砚修只喊出一个字,喉咙就像被堵住,眼圈瞬间红了。他像个在外面受了欺负、终于找到最信任的长辈的孩子,所有的坚强在舅舅面前土崩瓦解。他往前挪了一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
“不是打架……也不是车祸……”
“是……是爸妈……” 他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巨大的委屈让声音都变了调,“他……情绪失控…………妈妈也生气了……”
裴明渊的瞳孔骤然收缩!温和的校长气质瞬间被震惊和难以置信取代,紧接着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钱钰锟?!”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他疯了?!他怎么能对你动手?!他是你爸啊!” 秦朗气得在原地踱了两步,拳头紧握,校长的手背上青筋都爆了出来,“为了什么?就为了我姐要跟他离婚?!他自己作死,凭什么拿你撒气?!”
舅舅这愤怒的维护,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钱砚修心中的闸门。他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不是因为手臂的疼,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被至亲伤害和忽视的痛楚,以及对这个破碎家庭的巨大绝望。
“舅……” 钱砚修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和恳求:
“我不怪爸……我知道他难受……他整个人都垮了……不吃不喝……就知道哭……哭得撕心裂肺……还……还撞墙……”
“我看着他……我害怕……我怕他撑不住……”
“可是……舅……” 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向秦朗,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痛苦,“我更想妈……我想哥哥……”
“为什么啊……舅……妈为什么那么狠心……说走就走……连一句话……都不留给我……”
“我也是她儿子啊……她不要爸了……连我……也不要了吗?”
“三一……三一他也恨我……”
“那个家……空了……冷的像冰窖……”
“舅……” 钱砚修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最卑微的祈求,“你帮帮我……好不好?”
“你帮我……劝劝妈……行不行?”
“让她回来看看……哪怕……哪怕就回来看看爸现在那个样子……看看我……”
“或者……或者至少……让她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连我也不要了……”
“我求你了舅……你帮我跟妈说说……只有你能跟她说上话了……”
钱砚修哭得几乎站不稳,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他像一个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孩子,对着唯一可能联系上母亲的亲人,发出了最无助、最心碎的哀求。他不在乎父亲的公司是否破产(钱家并未破产),他只在乎那个曾经有母亲、有哥哥(哪怕关系不好)、至少还算完整的家,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分崩离析,而他成了那个被遗忘在废墟里的人。
秦朗看着眼前哭得撕心裂肺的外甥,听着他一声声绝望的“为什么”、“不要我”,看着他手臂上刺眼的护具,再想到妹妹裴音离开时那张平静却写满决绝的脸……巨大的心痛和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满腔的怒火在对上外甥通红的、盛满泪水的眼睛时,化作了深不见底的悲凉和沉重。
他猛地伸出手,将钱砚修紧紧地、用力地抱进怀里。这个拥抱,带着画家的力量,更带着舅舅的疼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
“好了……好了……砚修……不哭了……舅在呢……” 秦朗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他用力拍抚着外甥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幼儿,“舅知道……舅都知道……你受委屈了……好孩子……你受苦了……”
裴明渊抱着钱砚修,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绝望,镜片后的眼睛也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裴音这些年忍受了什么——钱钰锟的偏执、大男子主意、控制、对家人的漠不关心和对裴音长期的忽视、以及那些永远理不清的、伤害至深的旧账。妹妹的离开,是耗尽所有希望后的绝望选择,是自我救赎。她带走三一,是不想让大儿子再生活在那种扭曲的环境里。她没带走砚修……裴明渊痛苦地闭了闭眼,或许是因为砚修还小?或许是因为她知道钱钰锟不会放手?或许……是她也心力交瘁,无力再面对更多?
这些理由,他能理解妹妹的苦衷,却无法对眼前这个伤痕累累、被抛弃感折磨的外甥说出口。
“舅……” 钱砚修在舅舅怀里,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只是反复地、执拗地哀求,“你帮我……求求你……帮我跟妈说说……让她回来看看……就看看……”
裴明渊抱着他,沉默了许久。办公室里只有钱砚修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和舒缓的爵士乐形成的诡异背景音。裴明渊的下巴抵着外甥的发顶,感受着他的无助,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心疼。他稍稍松开怀抱,双手扶着钱砚修的肩膀,看着他那双哭得红肿、充满希冀又无比脆弱的眼睛。
“砚修……” 裴明渊的声音低沉而艰涩,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巨大的不忍,“舅……可以帮你试着……跟你妈联系一下。”
“但是……” 他顿了顿,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痛楚,“舅不能保证什么。你妈她……她这次是真的……伤透了心,铁了心了。”
“她离开,不是不要你……砚修,你千万记住,她不是不要你!” 裴明渊用力强调着,眼神恳切,“她是……她是太累了,太疼了,她需要喘口气,需要离开那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至于你爸……” 秦朗提到钱钰锟,语气里依旧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他现在的样子,是他自己种下的苦果!他活该!但他没资格拉着你一起受罪!”
“你听舅的,”秦朗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和关切,“你这伤,得好好养!别回老宅了!看着你爸那副样子,对你没好处!你要是不想去你叔那儿,就来舅这儿住!舅这儿地方大,你想怎么画怎么画,想怎么闹怎么闹!”
钱砚修听着舅舅的话,眼里的希冀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黯淡下去。舅舅没有拒绝,但也没有承诺。那“不能保证什么”、“铁了心了”、“活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母亲……是真的不会再回头了吗?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了吗?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沉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靠在舅舅怀里,刚才汹涌的哭泣变成了无声的流泪,身体微微颤抖着,只剩下一种被世界彻底抛弃后的、茫然的冰冷。
裴明渊感受着外甥的绝望和冰冷,心如刀绞。他只能更紧地抱住他,一遍遍地拍抚着他的后背,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嘴里喃喃地、无力地重复着:“没事的……砚修……有舅在呢……舅在呢……”
画室里,温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相拥的舅甥俩。墙上的抽象画色彩浓烈狂放,却无法驱散这方小小天地里弥漫的、深入骨髓的悲伤和无奈。修复一个破碎的家,远比画好一幅画,要艰难千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