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寒风卷着最后几片银杏的残叶，敲打着车窗。钱砚修坐在劳斯莱斯温暖的后座，怀里却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那杯早己冰凉的可可。廉价的纸杯壁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湿冷地贴着他的掌心，那点残留的、甜腻到发齁的香气固执地钻进鼻腔，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哥怎么会知道？
这个念头像魔咒，在他脑子里疯狂盘旋。他重生后贪恋的这点甜，是前世苦涩刻进骨髓后的反弹，是他独自的秘密。钱三一？那个视他如无物、甚至带着憎恶的哥哥？他怎么可能留意？又怎么可能……拖着那样的身体，在寒风里守几个小时，只为了塞给他一杯廉价的、齁甜的热可可？
这比钱三一在天台崩溃嘶吼，比他在晚餐时夹来那块排骨，更让钱砚修感到一种颠覆认知的惊心动魄！那冰山之下，到底还藏着多少他从未窥见的暗流？
车子驶入城西一片环境清幽的高档住宅区。这里的建筑比钱钰锟的“宫殿”更显低调内敛，带着岁月沉淀的雅致。最终停在一栋爬满枯萎藤蔓的独栋别墅前。庭院疏于打理，杂草在寒风中瑟缩，门廊的感应灯坏了，只有隔壁院落透过来的一点微弱光线，勾勒出房屋沉默而略显萧索的轮廓。
这就是那个“家”。钱三一和裴音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也是他记忆中父母争吵、冰冷分居的起点。钱砚修推开车门，寒风瞬间灌入，带着草木衰败的腐朽气息。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杯冰冷的可可。
“爸……”钱砚修回头，看向后座另一侧的钱钰锟。
钱钰锟坐在阴影里，没有立刻下车。他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眼，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他死死盯着眼前这栋熟悉的、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房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近乡情怯的惶惑，有被过往不堪记忆鞭挞的痛苦，更深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攥着昂贵的西裤面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
“爸？”钱砚修又唤了一声，声音放得更轻。
钱钰锟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气息似乎带着铁锈的味道。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干涩：“走……走吧。” 他推开车门，动作带着一种迟暮英雄走向审判台的沉重。
父子俩站在冰冷的夜风里，面对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冰冷过往的深色大门。门廊下没有灯，一片漆黑。钱砚修上前一步，伸出手指，按响了门铃。
“叮咚——”
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回响，仿佛惊醒了沉睡在屋内的所有不堪回忆。
门内，一片死寂。
没有脚步声，没有回应。
只有寒风卷过枯枝的呜咽。
钱砚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侧头看向父亲，钱钰锟的脸色在黑暗中显得更加灰败，眼底那点微弱的期盼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就在钱砚修几乎要放弃，以为母亲改变了主意，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荒谬的误会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门锁转动声响起。
沉重的实木大门，被从里面，缓缓拉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灯光泄出。
只有一片比门外夜色更浓稠、更深沉的黑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嘴。
一个清瘦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门内的阴影里。
是裴音。
她没有开灯。就那样独自一人，隐在门后的黑暗中。清冷的月光透过门廊高处的气窗，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深色羊绒衫，长发随意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边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异常清晰地亮着，像两点寒星，穿透了浓重的黑暗，首首地落在门外僵立的父子俩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冰冷地扫过钱钰锟花白的鬓角和布满痛苦的脸，最终，定格在钱砚修怀里——那个被他下意识紧紧抱着的、印着便利店logo的廉价纸杯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寒风在门外呼啸，却吹不进这扇门后死寂的黑暗。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
钱钰锟被这无声的注视钉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哪怕是一句“对不起”，或者一句“我们来了”，但所有的言语都在那冰冷的注视下冻结在了舌尖。
“妈……”钱砚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抱着那杯冰凉的可可，像是抱着一个滚烫的证据，迎着母亲那双穿透黑暗的眼睛，“哥……他……”
他想说哥来过，哥给我买了这个……他想解释这杯可可的来源，想打破眼前这令人心慌的僵局。
但裴音没有给他机会。
她的目光从那个廉价的纸杯上移开，重新落回钱砚修的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钱砚修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是洞悉一切的锐利？还是某种被强行压抑的、更深沉的情绪？
她没有说话。
只是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后退了一步。
将门缝，拉得更开了一些。
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邀请，或者说……一个冰冷的放行。
门内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带着吞噬一切的寒意，向门外僵立的父子俩，敞开了怀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