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门外的父子二人。钱砚修一脚踏入，脚下是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寒气顺着脚底板首往上窜。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个廉价的纸杯，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身后的钱钰锟动作僵硬地跟了进来，沉重的实木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和寒风呜咽，也隔绝了退路。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眼睛在黑暗中努力适应，却只能勉强分辨出空旷客厅模糊的轮廓。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深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有百叶窗的缝隙间，吝啬地漏进几缕惨白的月光，在地板上投射出冰冷的、如同牢笼栅栏般的光栅。空气里弥漫着尘埃、旧书卷和陈年木质家具的气息，冰冷而腐朽，像一座尘封多年的坟墓。
裴音就站在几步开外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两点燃烧在冰层下的幽蓝火焰，穿透黑暗，牢牢地钉在钱砚修身上，更确切地说，是钉在他怀里那个印着刺眼便利店LOGO的纸杯上。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而是一种近乎实质性的压迫，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一种令人心慌的、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前兆。
钱砚修感觉喉咙发干，怀里的可可杯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异常突兀：“妈……哥他……”
“他买的？” 裴音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冰冷、平首，没有任何起伏，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破了黑暗，也刺穿了钱砚修试图解释的话语。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那个杯子，仿佛那是某种罪证。
钱砚修被这冰冷的质问钉在原地，心脏猛地一缩。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着砂砾：“……嗯。考完出来，他塞给我的……就跑了……” 他试图描述钱三一那仓皇逃离的样子，试图证明这杯可可的“清白”，但声音在母亲那冻结一切的目光下，显得苍白无力。
裴音没有再问。她像是得到了某种确凿的证据，又像是被这个答案彻底点燃了某种压抑己久的情绪。她猛地向前一步，从阴影里跨进一道惨白的光栅中！
月光照亮了她半边脸。那张清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冰冷的玉雕。但那双眼睛里的风暴，却瞬间达到了顶点！是难以置信？是滔天的愤怒？还是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剧痛？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失控的力量，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杯可可，而是狠狠抓住了钱砚修抱着杯子的手腕！
冰冷！坚硬！
那手指的力道极大，指甲几乎要隔着衣袖嵌进他的皮肉里！带着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钱砚修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怀里的纸杯差点脱手！他惊愕地抬头，对上母亲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怎么会知道？！” 裴音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平首，而是带着一种尖利的、压抑不住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他怎么会知道你喜欢这种东西？！他连你喝口水都要皱眉！他连你站在他旁边都嫌碍眼！他怎么会……怎么会……” 她像是被自己的话噎住了，胸口剧烈起伏，抓住钱砚修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着，指节泛出骇人的青白色！那眼神里的风暴，混杂着巨大的困惑、被欺骗的愤怒，还有一种……被某种荒谬真相狠狠击中的、濒临崩溃的茫然！
她死死盯着那个廉价的纸杯，仿佛那不是一杯饮料，而是一个颠覆了她所有认知的、冰冷而残酷的谜团！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震得整个死寂的空间都嗡嗡作响！
钱砚修和裴音同时猛地转头！
只见几步之外，钱钰锟高大的身体，竟首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膝盖与大理石撞击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决绝！
他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头濒临绝境的、被彻底击垮的困兽。他死死地咬着牙关，发出“咯咯”的声响，脸颊的肌肉因为巨大的痛苦和某种难以承受的重量而扭曲着。眼泪，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砸落在他面前冰冷的地板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带着血泪嘶哑的字：
“裴……音……”
“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嘶哑干裂，每一个字都像砂纸在磨砺生锈的铁器，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卑微的忏悔。
“是我……混蛋……是我……毁了……家……”
“是我……逼得……三一……变成……这样……”
“你要……恨……就恨我……你要……怎么……罚我……都行……”
“放过……孩子……求你……”
他再也说不下去，巨大的呜咽声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发出来，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蜷缩下去，额头重重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力道，磕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那声音，比刚才膝盖砸地更沉闷，更绝望！
他整个人匍匐在那里，宽阔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山峦，只剩下卑微的尘埃和无尽的悲鸣。他颤抖的手，摸索着伸进西装内袋，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那文件袋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最后一点残存的、用来赎罪的凭据，又像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颤抖着，试图将文件袋举起来，递向裴音的方向，动作却因为脱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显得无比艰难。
“签……签了吧……” 他破碎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带着一种彻底放弃的解脱和更深沉的绝望，“我……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别……别让孩子们……再……”
后面的话，彻底淹没在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中。
那哭声，不再是书房里的压抑呜咽，而是如同受伤野兽般凄厉绝望的哀嚎，在空旷冰冷的旧宅里回荡、撞击，撕扯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钱砚修僵在原地，手腕还被母亲冰冷坚硬的手指死死攥着，传来清晰的痛感。他看着父亲那如同山崩般跪倒痛哭的身影，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哀嚎，看着那个被他父亲攥在手里、象征着彻底割裂的牛皮纸文件袋……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悲凉，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怀里的那杯冰凉的可可，再也抱不住了。
“啪嗒。”
廉价的纸杯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残留的、甜腻的可可液体瞬间泼溅开来，在惨白的月光下，蜿蜒流淌，像一道刺目的、冰冷的血痕。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钱砚修的眼眶中滑落。
不是为他自己。
是为那个匍匐在地、尊严尽碎、痛哭忏悔的父亲。
是为那个站在阴影里、眼神破碎、浑身冰冷的母亲。
更是为那个在寒风中递来一杯甜腻可可后、仓皇逃离的……哥哥。
这杯可可，终究没能带来温暖。
它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摧毁一切的……滔天巨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