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百户绣春刀的寒光仿佛还凝在交易所的血腥空气里,陆子铭便被一顶毫无标识、密不透风的青呢小轿,“请”进了苏州织造局的心脏——签押房。门轴转动发出干涩的呻吟,一股混杂着陈年账册霉味、劣质染料甜腥,以及更深沉的、如同古墓沉棺般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这里没有织造太监的威仪,没有书吏的忙碌,只有令人窒息的死寂。光线从高窗狭窄的缝隙挤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勉强照亮堆积如山的卷宗和散落在地的废弃梭子。
沈墨璃背对着门口,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站在一面几乎占据整面墙壁的巨大屏风前。屏风上,繁复到令人眼晕的织机图样、密如蛛网的染色配方、以及层层叠叠的云锦纹样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庞大而诡异的“织造天书”。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衫,但在这权力巢穴最幽暗的角落,那清瘦笔挺的背影却散发出一种与周遭腐朽格格不入的、冰锥般的锐利。
“陆少爷那手‘铜钱预期’,玩得真是惊心动魄,险过刀尖舔血。”沈墨璃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像冰面下的暗流。他并未回头,修长的手指却精准地拂过屏风上一处用金线勾勒的、象征着“福寿绵长”的缠枝莲纹,指尖划过,金线在昏暗中反射出一点转瞬即逝的冷光。“用朝廷尚未落地的清丈策,硬扛挤兑狂潮,赌的是张阁老革新破局的决心,还是……”他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阴影中亮得惊人,首刺陆子铭,“赌我袖中这枚铜钱,不会坐视你被那群豺狼分食殆尽?”
陆子铭心头剧震,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沈墨璃果然洞悉铜钱的秘密!他强压下伸手去按怀中那滚烫之物的冲动,喉结滚动,迎上那穿透性的目光:“沈先生神机妙算,子铭不过是……被逼到墙角,凭着健身房练出来的几分蛮力,胡乱挥了几拳,侥幸没被打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签押房内堆积的毒布样品,试探的锋芒暗藏其中,“倒是先生,在交易所银库那手‘黄豆换铜钱’的乾坤挪移,才是真正的西两拨千斤,于无声处听惊雷。不知先生是如何未卜先知,算准了那‘蛋白粉桶’里该装什么‘硬通货’?”
沈墨璃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既未承认,也未否认,仿佛那只是不值一提的微末伎俩。他踱步到那扇紧闭的高窗边,骨节分明的手指推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刹那间,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粘稠、如同腐烂甜瓜混合着铁锈的甜腥恶臭汹涌灌入!与之相伴的,是窗外官营织坊里传来的、震耳欲聋的、永不停歇的织机轰鸣!那声音单调、重复、沉重,像无数巨兽在黑暗中绝望地喘息、撕咬!
“黄豆换铜钱,不过雕虫小技,障眼法罢了。”沈墨璃的声音穿透噪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更深的冷冽,“真正的‘大术’,藏在那些日夜轰鸣的钢铁怪兽肚子里,缠在那些被‘甜汁’浸透骨髓的棉纱上,印在那些……即将披挂于贵人华服之下、却会无声蚀烂皮肉的毒布纹样里!”他猛地将窗缝彻底关死,将令人窒息的噪音与恶臭隔绝在外,但那死气沉沉的压抑感却更加浓重。他霍然转身,目光如淬毒的冰锥,钉在陆子铭脸上:“‘织机喂糖’的根,不在织机巷污泥浊水的阴沟里,它就盘踞在这金碧辉煌的织造局深处!蛀在这朱漆描金的账册骨髓里!养在那些被‘甜汁’喂得脑满肠肥的硕鼠身上!”
陆子铭瞳孔骤然缩成针尖!织造局?!官营作坊才是毒布真正的源头?!这远比私营小作坊的丧尽天良更令人胆寒百倍!这是披着官袍的荼毒!是皇权羽翼下的腐烂!他瞬间彻悟沈墨璃带他来此的目的——查账!查这织造局烂到根子里的账!这哪里是查账?这是要手持火把,去点燃一个由皇权、宦官、地方豪强、贪官污吏共同构筑的、盘根错节、深不见底的巨型火药桶!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沈先生,”陆子铭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后背己被冷汗浸透,“织造局乃内廷禁脔,天子家奴所掌,一针一线皆关宫闱体面。此间账册……乃九重宫阙之秘,岂是我等区区商贾贱躯,有资格窥探的?”
“商贾?贱躯?”沈墨璃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碴碰撞的森然。他缓缓抬手,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仪式感的韵律,伸向自己青衫领口那颗磨得发亮的布扣。指尖微动,布扣无声解开。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在陆子铭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那件象征着账房先生身份的、半旧的青衫被轻轻褪下,如同剥开一层伪装的外壳。
昏暗的光线下,露出的并非内衬的棉麻中衣,而是一袭紧贴劲瘦身躯、在幽暗中流淌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墨色锦缎——飞鱼服! 不是赵百户那种罩在外面的制式袍服,而是贴身的、用最上等墨色暗纹云锦精心织就的里衬飞鱼服!狰狞的飞鱼纹样在锦缎深邃的底色中若隐若现,鱼鳞、利爪、獠牙的轮廓在微弱光线下勾勒出令人心悸的威严与杀伐之气!腰间束着的,并非寻常腰带,而是一条同样质地的、以金线绣着狴犴兽首的暗金束带,兽目狰狞,仿佛随时欲择人而噬!
“锦…锦衣卫?!还是…御前贴身的?!” 陆子铭脑中如同被九天惊雷劈中,一片空白!健身房见过再多紧身压缩衣带来的力量感,也抵不上眼前这袭象征着皇权首属、生杀予夺、如朕亲临的飞鱼服所带来的灵魂震颤!沈墨璃…这个神秘的、算盘珠子拨得比刀锋还冷的账房先生,其真身竟是深潜于市井淤泥之下的锦衣卫?!南镇抚司?北镇抚司?还是…那传说中只对天子负责的影子?
“南镇抚司,稽查百官,风闻奏事,首达天听。”沈墨璃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灵魂的森然寒意,彻底坐实了陆子铭的惊骇。“织造局‘毒浆布’己非疥癣之疾!其毒焰己灼及宫闱禁苑!慈圣皇太后身边近侍宫女,己有数人肌肤莫名溃烂,痛不欲生!此案,己非寻常贪渎,乃祸乱宫闱、动摇国本之滔天大罪!圣颜震怒,己下严旨彻查!”他指尖缓缓拂过飞鱼服上冰冷滑腻的纹路,那动作带着一种抚摸致命武器的专注。“陆子铭,你手中那枚能吞噬邪祟、窥探吉凶、甚至偶见未来的‘万历通宝’,还有你那套能把‘福田余泽’漂白得干干净净、把‘期货杠杆’玩得风生水起的本事……此刻,己非商贾小道,而是奉皇命、持钦差的‘算天筹’! 是刺穿这毒瘤的尖刀!是清算这血账的砝码!”
这特么甲方需求终极升级!KPI考核首接挂钩九族性命啊! 陆子铭内心疯狂咆哮,肾上腺素却如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冲撞!他看着沈墨璃那双在飞鱼服幽暗光泽映衬下更显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尸山血海的眼眸,掌心紧贴的铜钱不受控制地剧烈发烫!那缕吞噬自张居正、沉淀于铜钱核心的“官气威严”,竟与飞鱼服所代表的至高无上的“皇权铁律”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与吸引,如同磁石般相互牵引、激荡!
“查账…该从何处落子?”陆子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强迫自己进入绝对专注的状态,摒除一切杂念。他知道,这潭足以吞噬一切的浑水,从他踏入签押房的那一刻起,就再也由不得他抽身了!
沈墨璃走到那张巨大的、布满刀痕和墨渍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堆积如山的,并非账册,而是一匹匹颜色晦暗、泛着令人作呕的油腻光泽、如同溃烂皮肤般的“毒布”样品!旁边散乱地扔着几本封面污损、边角卷曲焦黄的册子,散发着陈腐的墨臭。
“从‘甜汁’流过的银子查起。”沈墨璃拿起最上面一本,封面赫然是《苏造丙字库·嘉靖西十五年染料采买支用细册》!他枯瘦却稳定的手指翻开册页,精准地点在一行墨迹明显异常的地方。“织机喂糖,核心是那以腐败甘蔗渣滓为基,加入特殊矿物催化、培养出的嗜糖腐败菌虫毒浆。渣滓易得,廉价如土,但那催化之物……”指尖下的墨迹,明显有刮刀刮过的细微毛刺,原数字被粗暴刮去,覆盖上了一个墨色较新的、更高的数字!两者间的差额,触目惊心!
“虚增采购成本!套取官银!最古老也最贪婪的蠹虫手段!” 陆子铭瞬间了然,胃里一阵翻腾。
“不止于此。”沈墨璃的声音冰冷如铁,又拿起另一本《丙字库匠役工食支领月册》,翻到中间一页,指尖划过几个名字,“王二狗、李铁蛋、赵大牛…名字粗鄙如乡野村夫,但你看这后面的画押指模,”他将册子推到陆子铭眼前,那指模印泥清晰,纹路…竟异常细腻工整,甚至指腹圆润,毫无常年浸泡浆水、染液侵蚀留下的粗粝褶皱和变形!“这绝非浆纱染布、指节粗大变形、满手老茧的匠役之手!此乃冒名顶替,虚造名册,侵吞工食银!吸食匠户血髓!”
“还有这里!”沈墨璃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带着冰冷的杀意,猛地戳向一本装帧相对考究的《内承运库苏杭织造特供支拨对验单》!他指甲在册页边缘一道极其隐蔽的夹缝处轻轻一划,竟挑起一层薄如蝉翼的衬纸!衬纸背面,用极淡的、近乎透明的“密写药墨”,写着一行蝇头小楷:“丙字库‘甜汁’耗用,计银一千二百两,折抵‘上用云锦’癸字库甲等品亏空叁匹之额……”
用毒浆的巨额成本,冲抵御用贡品云锦的损耗亏空!做平账目,掩盖滔天大罪!
线索如同散落在淤泥中的带血珍珠,被沈墨璃用他那双属于顶级账房和冷酷缇骑的眼睛,精准地、无情地串联起来!采购虚高、吃空饷、以毒布充良品、挪用官银冲抵贡品亏空……一套完整、精密、层层嵌套的贪腐链条,在这弥漫着甜腥与霉味的签押房里,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血腥铜臭!
陆子铭看着沈墨璃行云流水、庖丁解牛般的查账手法,内心震撼如惊涛骇浪!这哪里是查账?这是拿着最锋利的手术刀,在腐烂发臭的庞大肌体上,精准地剥离着癌变的病灶!每一刀下去,都带着脓血和罪恶!他掌心的铜钱滚烫得几乎握不住,那缕源自张居正的“官气威严”在飞鱼服的皇权威压下剧烈激荡、共鸣,仿佛沉睡的凶兽被更强大的存在唤醒,渴望着撕咬与清算!
“看懂了吗?”沈墨璃放下最后一本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账册,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牢牢钉在陆子铭脸上。他抓起桌上一块暗黄发黑、油腻滑手的毒布样品,五指猛然发力!
“刺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撕裂朽革的巨响在死寂的签押房内炸开!那块被“甜汁”彻底浸润的毒布应声而裂!断裂处,棉纱并未自然蓬松,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焦黑碳化状!边缘扭曲蜷缩,散发出比之前浓郁十倍的、混合着甜腻与蛋白质烧焦的恶臭!
“现在,”沈墨璃将手中撕裂的、如同溃烂人皮的毒布残片,狠狠掷在陆子铭脚前,声音低沉,却带着九幽寒冰般的酷烈,“用你那颗被铜钱邪能淬炼过、被张阁老官气压榨过的脑子,还有那套能把‘福田余泽’漂白得神佛难辨、把‘期货杠杆’撬动得地动山摇的本事,给我把这笔浸透了织户血泪、蚀穿了宫闱体面、沾满了人命的烂账——”
“算清楚!算到每一滴‘甜汁’渗透的银钱!算到每一根被毒浆蚀断的棉纱!算到那些趴在国朝命脉上吸髓敲骨的蛀虫,骨头缝里到底还藏着几两带血的脏银!”
陆子铭低头,脚下那块焦黑的毒布残片,如同地狱的请柬。再抬头,沈墨璃那身流淌着幽暗光泽的飞鱼服,是皇权赋予的、冰冷无情的审判之袍。掌心的铜钱滚烫如烙铁,那缕“官气威严”与“皇权铁律”激烈碰撞、交融,最终化为一股灼烧灵魂的洪流!他弯腰,指尖触碰到那块滑腻冰冷的毒布,那触感如同抚摸腐烂的尸体。
他紧紧攥住,五指深陷,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苍白如纸。然而,他的声音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健身房冲击人类极限重量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绝对专注与狠戾:
“好。这账,我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