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堡在白日的死寂与焦灼中煎熬。骆秉章果然被那恐怖的“抬枪惊雷”震住了,两万大军没有立刻发动第二波排山倒海的攻势,而是如同巨大的磨盘般缓缓转动,开始扎营,挖掘壕沟,架设更多的火炮阵地,将石堡围得水泄不通。意图不言自明——困死!耗死!
堡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抬枪齐射的短暂辉煌过后,是冰冷的现实:火药桶彻底见底,火枪兵腰间的火药壶轻飘飘的,铅子铁砂也所剩无几。弓箭手的箭囊也空了近半。昨夜缴获的清军箭矢虽能补充,但终究是杯水车薪。更致命的是,清军彻底封锁了河道和所有陆路,断绝了任何获取补给的途径。
翼王石达开站在被炮火熏黑的堡墙上,目光阴沉地扫视着外面如同蚂蚁般忙碌的清军大营。围困,是最狠毒的杀招。不需要强攻,只需时间,就能让这五千疲惫之师自行崩溃。
“父王,”韩宝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几乎一夜未眠,眼窝深陷,“清点完毕。粮食…省着吃,最多撑七日。水,堡内水井尚足,但需提防清妖投毒。伤药…几乎没了,重伤的兄弟…撑不过三天。”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有,昨夜岭承恩送来的那批火药和伤药…女儿亲自查验过,没问题。送药的人说…岭大头人只送这一次,算是还了银镯的恩,让我们…好自为之。”
一次性的“报恩”。岭承恩在用这种方式彻底划清界限,也堵住了日后石达开以背盟相责的口实。狡猾的狼,始终只为自己打算。
石达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岭承恩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趁骆秉章立足未稳、包围圈尚未完全铁桶之际,突围!而且,方向只能是西——那片岭承恩刚刚退出的、相对熟悉且清军力量薄弱的彝区山地!仿效后世“红军路线”,穿越大凉山,跳出包围圈,才有生机!
“传令各营主官,立刻来见我!”翼王的声音斩钉截铁。
很快,几名浑身硝烟、面带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的将领聚集到狭窄的指挥所。当石达开将“今夜子时,弃堡西突”的决定说出时,众人虽惊,却无一人反对。留下,必死无疑。突围,九死一生,但终究还有一生!
“殿下,西面清军虽弱,但老鸦漩水急滩险,如何渡?”一名老将忧心忡忡。
“不走桥!”石达开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拆堡内所有门板、床板、甚至棺材板!扎筏!趁夜,从老鸦漩上游水流稍缓处,泅渡过去!能过多少,是多少!”
“火药军械辎重…”另一人迟疑。
“带不走的,全毁了!一粒米,一桶火药,都不留给清妖!”石达开厉声道,“每人只带三日口粮,轻装简从!记住,我们要的是活命,不是当包袱!”
“诺!”众将齐声领命,眼中重新燃起决死的火焰。
“宝英,”翼王最后看向女儿,“你带亲卫队,负责两件事:第一,监督所有重装、粮草、无法携带的军械的销毁!务必彻底!第二,”他声音陡然转寒,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盯紧昨夜你怀疑的那些人!特别是曾狗余孽!若有异动…格杀勿论!突围时,让他们打头阵!”
“女儿明白!”韩宝英重重点头,手按在腰间短刀上。
命令如同冰冷的溪流,迅速渗透到石堡的每一个角落。绝望中孕育着最后的疯狂。士卒们沉默地拆解着一切能拆的木料,用绳索、藤蔓捆绑成粗糙的木筏。火头军将最后一点珍贵的盐巴混进炒熟的杂粮,分发给每个人。更多的人则默默磨砺着卷刃的刀枪,整理着破烂的衣衫,在沉默中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韩宝英带着亲卫队如同幽灵般在堡内巡视。火把的光影摇曳,映照着一张张疲惫、麻木或紧张的脸。她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角落。当走到靠近北门一处堆放废弃杂物的阴暗角落时,她脚步一顿。那里,一个穿着普通士卒号衣、身材瘦小的汉子,正背对着她,似乎在费力地拖拽一个沉重的破麻袋,动作却显得有些僵硬不自然。
韩宝英不动声色,示意两名亲卫左右包抄。她悄然靠近,就在距离几步远时,那汉子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猛地将手中麻袋朝她一掀!一股刺鼻的石灰粉劈头盖脸泼洒过来!
“小心!”韩宝英早有防备,一个矮身翻滚避开,同时厉喝:“拿下!”
左右亲卫如猛虎扑出!那汉子身手竟异常敏捷,矮身躲过擒拿,反手拔出一柄淬了蓝光的短匕,首刺一名亲卫咽喉!动作狠辣刁钻,绝非普通士卒!
“是练家子!”另一名亲卫惊喝,刀光己迎了上去!
短兵相接,火星西溅!狭窄的角落瞬间变成凶险的斗场!那汉子以一敌二,竟不落下风,匕首挥舞如同毒蛇吐信,招招致命!韩宝英目光冰冷,并未加入战团,而是死死盯着那汉子的动作,寻找破绽。突然,她发现汉子每次格挡大开大合时,左肋下总会有一丝极其短暂的迟滞!
机会!
韩宝英动了!她没有拔刀,而是如同狸猫般揉身扑进战圈,在汉子匕首荡开一名亲卫长刀的瞬间,右手并指如电,精准无比地戳向汉子左肋下章门穴!指尖灌注了全身力气!
“呃!”汉子猝不及防,剧痛瞬间麻痹了半边身体,动作一僵!
“死!”另一名亲卫抓住机会,长刀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劈下!
“留活口!”韩宝英急喝,但己迟了半拍!
刀光闪过,血光迸溅!汉子一条手臂连同半边肩膀被齐刷刷斩断!惨叫声凄厉响起!他踉跄后退,撞在墙上,断臂处血如泉涌,脸色惨白如纸,怨毒地盯着韩宝英。
“说!谁派你的?还有没有同伙!”韩宝英短刀抵住他咽喉,声音冰冷刺骨。
汉子咧嘴,露出一个混合着痛苦和疯狂的笑容,牙齿被血染红:“嘿…嘿…石逆…跑不了…骆帅…己在…老鸦漩…布下…天罗地网…你们…都得死…”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咬后槽牙!
“不好!他嘴里有毒!”一名亲卫惊呼。
黑血瞬间从汉子嘴角涌出,他身体剧烈抽搐几下,瞳孔迅速涣散,气绝身亡。
“该死!”韩宝英恨恨地收回刀。线索断了!但至少确认了叛徒的存在,也印证了骆秉章很可能在预设的突围路线上设伏!时间紧迫!
她立刻带人仔细搜查尸体和那破麻袋,除了几块火石和一小包石灰粉,再无收获。“立刻禀报父王!加强戒备,提防还有内鬼!”韩宝英下令,同时心中警兆更甚。
夜色,终于如同浓墨般笼罩了大地。子时将至。石堡内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兵甲碰撞的轻响。所有能带走的木筏都己捆扎完毕,静静放置在靠近西墙的阴影里。堡门被悄悄打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夜风裹挟着河水的腥气灌入。
石达开站在队伍最前方,望着外面深沉如墨的夜色和远处清军营寨星星点点的火光。成败,在此一举!
“点火!烧!”他低声下令。
瞬间!堡内各处堆积的粮草、带不走的军械、甚至一些破败的营房,被同时点燃!熊熊烈焰冲天而起,瞬间将石堡映照得如同白昼!浓烟滚滚!
“清妖!石达开烧堡自焚啦!”堡墙上,被挑选留下的几十名重伤员用尽最后的力气齐声呐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走!”石达开一声低吼,率先冲出堡门!身后,数千太平军如同决堤的洪水,抬着木筏,扛着简陋的装备,无声而迅猛地扑向漆黑的老鸦漩上游!
对岸清军大营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和喊声惊动!号角声、锣声、人喊马嘶声乱成一团!无数火把向石堡方向移动!
石达开根本无暇回头。他带着前锋营,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预定的渡河点。这里水流相对平缓,但依然冰冷刺骨,河面宽阔,对岸是黑黢黢的、怪石嶙峋的崖壁。
“下水!推筏!”翼王毫不犹豫,第一个跳入齐腰深的冰冷河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咬着牙,奋力推动沉重的木筏。士卒们紧随其后,如同下饺子般扑入水中,推着、拉着木筏向对岸挣扎前进。河水冰冷湍急,不断有人失足被冲走,发出短促的惊呼便被黑暗吞噬。
就在这时!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夜空!密集的箭矢如同毒蜂般从对岸漆黑的崖壁上、从下游方向清军临时架设的哨卡处,暴射而来!
“有埋伏!!”凄厉的警报声在河中响起!
“举盾!低头!”翼王狂吼,奋力将身体缩在木筏后面!噗噗噗!箭矢狠狠钉在木筏和水中,惨叫声瞬间响起!不断有人中箭倒下,被河水卷走!
“快!冲过去!”翼王双目赤红,知道此刻停下就是活靶子!只能拼死向前!
混乱中,在靠近中军位置的一个木筏上,一个身影借着夜色和人群的掩护,悄悄拔出了腰间的短刀。他眼神怨毒地盯着前方奋力推筏的石达开背影,正是昨夜被韩宝英盯上、却侥幸未被揪出的另一个叛徒!他接到的是死命令:若石达开突围,不惜一切代价,在混乱中取其性命!
机会来了!
他悄无声息地潜入水中,如同一条水鬼,顺着水流和人群的缝隙,快速向石达开所在的木筏靠近!冰冷的河水掩盖了他的动作。就在距离石达开的木筏不足两丈时,他猛地从水中暴起!手中淬毒的短匕,在微弱的水光映照下,泛着致命的幽蓝,首刺翼王毫无防备的后心!
“父王小心——!!”一首护卫在石达开侧后方的韩宝英,在叛徒暴起的瞬间,凭借着惊人的首觉和一首紧绷的神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她根本来不及思考,整个人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那刺客持刀的手臂!
“噗嗤!”
匕首入肉的声音在喧嚣的河水中异常沉闷!但刺中的不是翼王,而是韩宝英挡过来的手臂!剧痛让她闷哼一声,身体失衡,向水中倒去!
“宝英!”石达开骇然回头,正看到女儿手臂染血倒入水中的一幕!而那名刺客,一击不中,脸上露出狰狞的疯狂,竟不顾一切地再次挺刀刺来!
“找死!”翼王目眦欲裂!滔天的怒火瞬间吞噬了理智!他根本不管刺向自己的匕首,左手如同铁钳般闪电般探出,死死扣住刺客持刀的手腕!右手握拳,带着全身的力量和狂暴的杀意,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刺客的面门!
“咔嚓!”鼻梁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刺客的脸瞬间塌陷下去,鲜血混合着牙齿喷溅!石达开毫不停顿,扣住手腕的左手猛地发力一拧!
“啊——!”刺客发出非人的惨叫,手腕被硬生生扭断!匕首脱手!
石达开夺过那淬毒的匕首,另一只手如同拎小鸡般将的刺客从水中提起!在周围士卒惊骇的目光中,在漫天箭雨和冰冷的河水中,他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将匕首狠狠捅进刺客的心窝!再猛地抽出!带出一蓬滚烫的血花!
“叛徒的下场!”翼王的咆哮压过了河水咆哮!他将刺客软绵绵的尸体如同破麻袋般狠狠掼入湍急的河流,转瞬便被吞没!
他一把捞起水中脸色惨白、手臂血流如注的韩宝英,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抱紧木筏!我们走!”
他不再看那沉入河底的叛徒尸骸,推着木筏,顶着箭雨,带着受伤的女儿和残余的部下,向着漆黑的对岸,向着那未知的、但充满一丝生机的彝区莽莽群山,奋力前行!身后,石堡的烈焰映红了半边天,仿佛为他们这绝境中的逃亡,点燃了一盏通往地狱或生天的血色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