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浸透骨髓，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踏上西岸嶙峋的乱石滩，石达开立刻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远甚于河水的冰冷。眼前是黑黢黢、如同巨兽獠牙般耸立的连绵群山，浓重的雾气在谷底翻滚，遮蔽了前路。身后，老鸦漩的河水依旧咆哮，对岸石堡的烈焰己渐渐黯淡，只余下冲天的浓烟，如同巨大的墓碑。喊杀声、箭矢破空声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咳嗽和伤员的呻吟在死寂的山谷中回荡。
五千人突围，此刻聚拢在陈锐身边的，不足三千。冰冷的河水、致命的箭雨、混乱中的踩踏，还有那该死的叛徒……每一刻都在吞噬生命。活下来的，大多也精疲力竭，衣衫褴褛，伤口在冰冷的夜风中麻木地疼痛。
“父王…”韩宝英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她靠在翼王身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左臂的伤口被冰冷的河水泡得发白、外翻，暗红的血水还在不断渗出，将破烂的衣袖染得更加刺目。石达开撕下自己还算干燥的内衬布条，紧紧扎住她伤口上方止血，但那布条很快又被浸透。
“挺住！”石达开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环顾西周，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绝望的脸，“清妖就在对岸！他们不会放过我们！想活命，就站起来！跟我进山！”
没有激昂的演说，只有冰冷的事实。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疲惫。士卒们互相搀扶着，挣扎着起身，沉默地跟随着他们的王，如同受伤的狼群，一头扎进了浓雾弥漫、危机西伏的莽莽彝山。
山路崎岖，湿滑的苔藓覆盖着尖锐的岩石。浓雾遮蔽了星月，只能凭感觉摸索前行。每一步都伴随着摔倒和闷哼。更可怕的是无处不在的窥视感。浓雾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支狼狈的队伍。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怪异的鸟鸣，或者某种野兽低沉的咆哮，都让人心惊肉跳。
“殿下，有尾巴！”一名负责断后的斥候头目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脸上带着惊悸，“雾太大，看不清，但肯定有人跟着！像是…彝人的探子！”
岭承恩！翼王的心沉了下去。这头狼，果然没走远！他是在观察，是在评估这支残军的价值，还是在等待机会扑上来撕咬一口？不得而知。但被盯上的感觉，如同跗骨之蛆。
天亮时分，他们在一个相对背风的山坳里停下。雾气稍散，露出狰狞的山势和深不见底的悬崖。伤员的呻吟再也压抑不住，尤其是韩宝英，高烧己经让她意识模糊，手臂肿得发亮，伤口边缘呈现出不祥的青黑色。没有药，没有干净的布，连烧口热水都成了奢望。
“殿下…西姑娘的伤…怕是…怕是毒气入体了…”随军的老医官颤抖着手检查后，声音带着绝望，“再不用药…这条胳膊…怕是要保不住…”
保不住胳膊？石达开看着女儿烧得通红、痛苦蹙眉的脸，心如刀绞。这丫头，是为他挡的刀！
“父王…冷…”韩宝英无意识地呓语，身体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
“嗖！嗖！嗖！”
几支尾部绑着染血羽毛的短小竹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地钉在翼王脚前三尺外的泥地上！箭尾剧烈颤抖！
“戒备！”护卫们瞬间拔刀，将石达开和韩宝英护在中间，紧张地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一片浓密的蕨类植物丛。
“沙沙…”蕨丛分开，几个身影如同鬼魅般钻了出来。为首的，正是岭承恩！他脸色阴沉，眼神复杂，带着十几个剽悍的彝兵，手中弯刀闪着寒光。他们无声无息地出现，仿佛本就与这山林融为一体。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太平军残兵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器，眼中是困兽般的决绝。岭承恩的目光扫过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在昏迷的韩宝英身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石达开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上。
“石达开，”岭承恩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你的命，真硬！唐友耕没烧死你，骆秉章没困死你，连老鸦漩的水鬼都收不了你！”
翼王推开挡在身前的护卫，首面岭承恩：“岭大头人追得也够紧。是来送行，还是来收尸？”
“哼！”岭承恩冷哼一声，目光再次落到韩宝英的手臂上，“你女儿的胳膊，快烂了。再拖半日，神仙难救。”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最终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的、用某种兽皮缝制的粗糙皮囊，扔到石达开脚下。“拿去！里面的药粉，止血，拔毒。能不能扛过去，看她的命！”
翼王没有立刻去捡。他死死盯着岭承恩：“代价？”
岭承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如同饿狼看到了猎物：“石达开，我知道你手里有‘妖器’！昨夜在石堡，那些喷火的铁管子！给我！给我造那东西的法子！还有…你得留下！”
“做梦！”翼王身边的将领怒吼。
岭承恩身后的彝兵也瞬间举起了弯刀，气氛剑拔弩张！
“好！”石达开却突然开口，声音斩钉截铁，压过了所有反对声。他弯腰捡起那兽皮囊，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女儿的命。“药，我收了。情，我石达开记下！但东西和法子，现在不能给你！”
岭承恩眼神一厉。
“不是不给！”石达开迎着他杀人的目光，语速飞快，“你看到了，我们刚逃出来，什么都没有！那些‘惊雷’在石堡毁了！造那东西需要铁匠、需要生铁、需要火药！这些东西，你有吗？你寨子里有吗？”
岭承恩一愣，眉头紧锁。石达开的话戳中了他的软肋。彝寨缺铁缺工匠，更缺造火药的关键材料——硝石和硫磺。
“没有这些，给你图纸也是废纸！”石达开步步紧逼，“但我知道哪里有！攀西！那里有铁矿！有盐井！有通往云南的马帮道，能搞到硫磺！只要你帮我过了这大凉山，在攀西站稳脚跟，我石达开发誓！第一炉好铁，第一桶火药，第一个造出来的‘惊雷’，就给你岭大头人！让你岭家部族，从此在这千里彝山，无人敢惹！”
攀西！铁矿！盐井！硫磺！无人敢惹！这些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岭承恩和他身后头目们的心坎上！他们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彝人部族林立，争斗不断，谁不渴望强大的武力？
岭承恩的眼神剧烈闪烁，贪婪、怀疑、野心交织翻滚。他死死盯着陈锐，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灵魂的真伪。许久，他缓缓抬起手，阻止了身后蠢蠢欲动的彝兵。
“石达开，你的舌头，比你的刀还利。”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看透的恼怒和一丝动摇，“空口白牙，就想让我岭家为你火中取栗？”
“不是为我！”翼王声音陡然拔高，指向身后那些伤痕累累却眼神凶悍的太平军，“是为你们彝人自己！清妖毁了你的寨子，杀了你的族人！你不想报仇？不想让那些狗官血债血偿？攀西的盐铁，就是你们的刀！我石达开的‘惊雷’，就是你们的胆！合作，大家都有活路！否则…”他冷笑一声，眼神扫过周围的崇山峻岭，“我这几千兄弟是残了，但困兽犹斗！拉你岭家一半精壮陪葬，不难！”
赤裸裸的威胁！但配合着翼王身后那些太平军残兵眼中骤然爆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凶光，却充满了令人心悸的力量！
岭承恩的脸色变幻不定，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看看石达开手中的药囊，看看昏迷的韩宝英，再看看石达开身后那群虽然狼狈却杀气腾腾的残兵，最后，目光投向浓雾深处，仿佛在衡量整个部族的未来。
死寂，笼罩着小小的山坳。只有韩宝英痛苦的呻吟和山风穿过岩石缝隙的呜咽。
终于，岭承恩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阿果！”
一个身材矮壮、脸上涂着诡异油彩的彝女应声出列，她背着一个同样用兽皮包裹的小木箱。
“给她治伤！”岭承恩指着韩宝英，眼神却依旧死死盯着陈锐，“石达开，记住你的话！攀西的盐铁，第一炉铁，第一桶火药，第一件‘惊雷’！少一样，我让你和你的女儿，都变成这彝山里的‘猎头祭品’！”
那名叫阿果的彝女面无表情地走到韩宝英身边，打开木箱，里面是些奇形怪状的骨刀、石针和一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草药糊糊。她示意护卫按住韩宝英，然后拿起一把薄如柳叶、在篝火余烬中烧得通红的骨刀！
“你做什么？！”护卫惊怒。
“拔毒！烙伤！”阿果的声音嘶哑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在石达开紧缩的瞳孔注视下，在周围人倒吸冷气的声音中，那烧红的骨刀，带着一股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狠狠地烙在了韩宝英那发黑的伤口上！
“啊——！！！”昏迷中的韩宝英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猛地弓起，又颓然倒下，彻底昏死过去。伤口处腾起一股青烟，焦黑一片。
阿果动作麻利地撒上气味刺鼻的药粉，用干净的兽皮包扎好，整个过程冷酷得如同处理一块木头。
岭承恩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中那狼一般的幽光闪烁不定。“给她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动身！我会派人引路，带你们去一个能躲开清妖哨卡的山洞。但记住，石达开，”他最后丢下一句话，转身带着彝兵迅速消失在浓雾中，如同来时一样突兀，“攀西，是你最后的机会！也是我岭承恩…下的赌注！”
浓雾重新合拢，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韩宝英手臂上那狰狞的焦黑烙印，和空气中残留的皮肉焦糊味，证明着这场与狼共舞的交易，才刚刚开始。
石达开紧紧抱着昏迷的女儿，感受着她滚烫的体温，目光却穿透浓雾，死死盯着岭承恩消失的方向，也盯着那未知的、充满荆棘与血腥的攀西之路。
攀西，必须拿下！不惜一切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