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争的目光在我脸上、在小黑身上、在跳跃的篝火上、在那些眼巴巴的山民脸上，缓缓移动。他那颗被“剑下论是非”填满的、如同冰封的湖面般的心，似乎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冰块在碎裂。
湖水在翻涌。
他想起了师尊临终前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地说：“无争……剑是器，道在心……莫要被规矩……束住了心……这世间的路……不止一条……”
那时的他，似懂非懂。他只知道，剑要首，心要正，除魔卫道，护佑苍生。可眼前这个女子，这个身负累累情债、行事荒诞不经、甚至带着妖物的“妖女”，却用一种最首接、最蛮横、也最……有效的方式，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门。
一扇通往他从未设想过的、更加混沌却也更加……辽阔天地的门。
光靠一把剑，论得清这世间的是非吗？
他心中的答案，第一次不再那么坚定。
“吃吗？”我将新烤好的一条蛇肉递了过去，金黄油亮，香气扑鼻。动作随意得像在递一块干粮。
谢无争看着递到面前的、还冒着热气的烤蛇肉，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清冷如雪的脸上，表情管理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那是一种混合着本能排斥（玄天剑宗弟子，餐风饮露，辟谷清修是常态）、对食物来源的膈应（刚刚还在咬人的毒蛇）、以及某种更深层次的、规则被打破的错愕。
他从小接受的教导，根植于骨髓的认知，都在尖叫着拒绝。污秽！不洁！有违道心！
可……
腹中因重伤和灵力枯竭传来的强烈空虚感是真实的。
鼻尖那霸道焦香的烤肉味是真实的。
眼前这女子眼中那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你要不要来点”的询问目光，也是真实的。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身后，那些山民中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更响亮的吞咽口水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
谢无争那只没有拄剑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剧烈的挣扎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接过了那串烤得焦黄的蛇肉。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树枝和油润的蛇肉，带来一种奇异的、陌生的触感。
他没有立刻吃，只是握着那串肉，目光低垂，看着跳跃的火焰，仿佛那火焰中有什么宇宙至理。
我看着他这模样，差点没笑出声。这剑痴大师兄，接串烤肉跟接圣旨似的。我懒得管他，自己又串起一条，烤上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不自在？“此地瘴气迷阵，凡人久留必死。待他们稍作恢复，需尽快离开。”
他终于开口了，说的却是正事。只是那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篝火。
“知道。”我翻动着烤肉，头也不抬，“等小黑再恢复点力气，让它载着他们走。它认得路，皮糙肉厚扛毒。不过，” 我抬眼瞥了他一下，“你这伤，能自己走吗？”
谢无争握着烤肉串的手指紧了紧，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被轻视的倔强：“无妨。”
“哦。”我应了一声，不再理他。专心对付手里的烤肉。油脂滴落，火焰欢腾。
又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腹中的饥饿感战胜了一切，又或许是那烤肉的香味实在太过霸道。谢无争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神情，将那串烤蛇肉举到唇边。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一块随时会爆炸的灵符。
他闭着眼，像是要斩断某种无形的枷锁，极其快速地咬了一小口。
咀嚼。
动作很慢。
眉头先是紧紧蹙起，似乎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煎熬。但很快，那紧蹙的眉头又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丝丝。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下去。
然后，他睁开了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之前的挣扎和排斥似乎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平静？或者说，是某种规则被打破后，反而获得的短暂安宁？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将那串烤蛇肉吃完了。动作依旧带着剑修特有的干净利落，只是那清冷的侧脸上，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孤高绝尘，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吃完后，他甚至没有看我，只是将光秃秃的树枝放在一旁，然后再次闭上了眼睛，开始默默调息。只是这一次，他周身那股紧绷的、仿佛随时要出鞘伤人的锐利剑意，似乎真的……柔和沉淀了一些。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清俊而苍白的脸。洼地里，山民们看着我，又看看闭目调息的谢无争，再看看盘踞如山的巨大黑蛇，眼神里的恐惧和绝望，终于被一种微弱却真实的、名为“或许真能活下去”的希望所取代。
小黑盘踞着，巨大的蛇头搭在地上，幽绿的竖瞳半阖，气息在缓慢恢复。它鳞片上那层暗金光芒流转，将靠近的瘴气微微驱散。
我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啃着新烤好的蛇肉，感受着胃里的暖意和身体力量的缓慢恢复。内腑的隐痛还在，灵力依旧枯竭，头顶悬着顾寒舟的剑、殷九幽的魔爪、还有谢无争的“剑下论是非”，系统负债的数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前路茫茫，强敌环伺。
但此刻，在这片瘴气弥漫的死亡洼地里，在跳跃的篝火旁，在劫后余生的人群中，在一条金丹妖蛇的守护下，在一位剑心初蒙尘的剑修对面……
我竟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荒谬的……自在。
无所谓佛，无所谓魔。
无所谓债，无所谓仇。
填饱肚子，活下去。
然后，像风一样，去该去的地方。
这便是我的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