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所的铁门哐当一声拉开时,唐守仁闻到了熟悉的消毒水味,混着劣质烟丝的呛人气味。这味道像根针,扎进他记忆深处某个酸胀的角落——六八年他被带进来问话,阳春桃挺着大肚子在门外站了一宿,晨露浸透了她单薄的蓝布衫。
“唐守仁?”柜台后的年轻办事员头也不抬,手指在油腻的算盘珠上滑动。他制服领口敞着,露出里面鲜红的运动服领子,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是。”唐守仁把叠得方正的登记表递进去。表格右下角那滴墨渍更大了些,像只窥探的眼睛。
办事员用沾着红印泥的手指捻开纸页。“个体饮食业……”他拖长调子,目光扫过表格上“流动资金:拾元整”那一栏,鼻腔里哼出半声笑,“凉粉?那玩意儿能挣几个钱?”他抓起蘸水钢笔,笔尖悬在“经营场所”一栏上方,“固定摊位还是流动?流动的要开街道证明。”
唐守仁喉结滚动了一下。巷口那棵老槐树算固定还是流动?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红卫兵砍树烧炉子,树墩上还留着斧头劈砍的白茬,像一排没长好的牙。
“街道证明呢?”钢笔尖不耐烦地敲着玻璃台面,震得旁边红印泥盒子里的海绵一颤一颤。
“王主任说……”唐守仁刚开口,就被斜刺里插进来的声音打断。
“老唐!”刘干事端着搪瓷缸晃进来,茶叶沫子沾在胡茬上,“证明我给你开好了!”一张盖着街道办红章的便笺纸拍在柜台上,纸边还沾着点酱油渍。
年轻办事员瞥了眼便笺,嘴角撇得更深了。他慢条斯理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叠印着蓝字的硬卡纸。“个体工商营业执照,”他用指甲弹了弹纸面,“工本费两块,管理费每月五毛,卫生费按季度交。”他抬眼盯着唐守仁,“先交三块五。”
唐守仁的手伸进棉袄内袋,指头捻过几张毛票。周秀兰昨晚用红头绳扎好的三块五毛钱,此刻像块烙铁贴着他的肋骨。他想起振国上个月领工资,崭新的“大团结”在灯下哗哗作响,李桂芬用那块白蕾丝桌布垫着数钱。
蓝纸卡片递出来时,带着油墨的凉气。“唐记凉粉店”几个印刷字死板地嵌在方格里,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刘干事凑过来看,热烘烘的烟味喷在唐守仁耳根:“收好了,这纸金贵!丢了补办麻烦死!”
走出工商所,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唐守仁把蓝卡片揣进贴身口袋,硬纸边缘硌着皮肤。刘干事勾着他肩膀往巷子深处走:“老唐,有个事儿……我小舅子从株洲弄了批的确良布头,便宜!你家秀兰手巧,裁个围裙窗帘啥的……”
振业是踹门进来的。
他军绿挎包鼓鼓囊囊,带进来一股长途汽车站特有的混合气味——汗臭、煤灰和劣质橘子水的甜腻。包砸在八仙桌上,震得筷笼哗啦作响,两根筷子跳出来,滚到高寿老爷子的藤椅底下。
“爸!你看!”振业从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方盒子,银亮的金属外壳晃得人眼花。他拇指一按侧边按钮,“啪嗒”一声脆响,盒子弹开,露出两排黑白相间的塑料按键,一块火柴盒大小的绿色屏幕幽幽亮起。
全家人都围了过来。李桂芬忘了擦桌上的酱油渍,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桌布上画圈——她昨天在百货公司橱窗见过这玩意儿,营业员说这叫“电子计算器”,要外汇券才能买。
“小日本产的!”振业手指在按键上噼啪乱按,绿屏幕跳出跳动的数字,“供销社老张要十个!一个给我八十块本钱!”他声音亢奋得发颤,从包里又掏出几个扁平的塑料小方块,“还有这个!电子表!广州那边抢疯了!”
唐守仁拿起一块电子表。冰冷的塑料表带,黑色屏幕上一串跳动的红色数字:15:47。没有时针分针,没有发条旋钮,时间就这样赤裸裸地亮在那里。他想起高寿那块老怀表,黄铜外壳磨得发亮,打开盖子能看见金色齿轮像心脏一样搏动。
“哪来的钱进货?”振国劈手夺过计算器,指关节捏得发白,“你工资才三十七块五!”
振业眼神闪烁了一下:“借的……跟战友凑的。”他抓起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大口,喉结急速滑动,“爸!凉粉摊别摆了!咱爷俩倒腾这个,一个月顶你卖半年凉粉!”
周秀兰正把晾干的芝麻收进瓦罐。芝麻粒从她指缝漏下去,沙沙地落在罐底。她没抬头:“你爸的执照刚办下来,蓝纸的。”
“那破纸有啥用!”振业把电子表拍在桌上,“王胖子他弟在火车站摆摊,三天挣了五百块!工商?戴红箍的来了卷包袱就跑!谁管得着!”
高寿老爷子的拐杖突然重重一跺。藤椅腿蹭着水泥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老人浑浊的眼珠盯着振业:“六零年,你爹饿得啃树皮,也没动过粮库一粒米。”他缺牙的嘴瘪了瘪,“投机倒把……要断手指头的。”
空气凝固了。电子表屏幕上的数字无声跳动:15:49。
李桂芬突然小声说:“厂里……最近查得严……张师傅他侄子,倒卖厂里的铜线,判了三年……”她手指绞着围裙边,白色蕾丝沾了块酱油污渍,像只垂死的蝴蝶。
振业的脸涨红了,像块烧透的炭。他猛地抓起军挎包:“你们就守着这破凉粉等死吧!”拉链刮在桌角,滋啦一声撕开条长口子。几块电子表和几个计算器稀里哗啦掉出来,滚到墙角那堆待磨的米袋旁。
摔门声震得房梁落灰。振华弯腰捡起一个计算器,绿色屏幕被摔出一道裂痕,数字在裂缝处扭曲变形。他手指拂过冰冷的按键,突然问:“二哥战友叫什么?在哪个单位?”
没人回答。李桂芬的抽泣声细细地响起来。
夜校的教室是废弃的纺织厂仓库。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几只飞蛾不要命地撞着灯罩,在水泥地上投下乱舞的灰影。黑板上写着“商品经济与价值规律”,粉笔灰簌簌地往下掉。
秀兰坐在最后一排。笔记本摊开着,钢笔尖悬在“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洇开一小团蓝墨。她余光瞥着斜前方的背影。张建军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后颈的头发剃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发茬。他旁边坐着穿红格呢外套的赵莉莉,百货公司售货员,身上飘来一阵浓郁的“雅霜”香味。
下课铃是段生锈的铁轨敲的,声音哑得像个老烟枪。人群涌向门口,赵莉莉的笑声又尖又脆:“建军!明天《庐山恋》最后一场!我托人留票了!”
秀兰慢慢收拾书包。笔记本里掉出张浅蓝色的纸片,是张作废的“衡阳影剧院”早场票,背面用圆珠笔写着:明晚八点 老地方 带书。字迹潦草,最后一笔拉得很长,像条惊慌逃跑的尾巴。她把票根夹回书里,指肚蹭到一点黏腻——是白天帮周秀兰熬红糖时溅上的糖稀。
仓库外月色清冷。张建军推着二八杠站在路灯下,车把上挂着个网兜,里面装着饭盒和那本卷了边的《政治经济学》。
“票……买着了?”秀兰的声音有点紧。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脚尖几乎要碰到张建军的影子。
张建军搓了搓冻红的手:“赵莉莉她爸是影剧院的……托她方便。”他瞥见秀兰手里的《大众电影》,封面是穿泳装的张瑜,“你也想看?”
“没……”秀兰把杂志往身后藏了藏,劣质的铜版纸封面卷起个角,“随便翻翻。”
沉默像冰冷的雾气漫上来。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又空茫。
“你爸……”张建军突然开口,“凉粉摊……还好吧?”他踢开脚边的小石子,“我爸说,现在政策像三月的天,说变就变。他们厂里刚开了会,要‘严打经济领域犯罪’……”他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只剩饭盒在网兜里碰撞的闷响。
秀兰看着自己磨出薄茧的指尖。昨天切凉粉时,铜刀划了道小口子,周秀兰用火柴皮给她贴上。现在伤口在手套里一跳一跳地疼。她想起李桂芬那块沾了酱油的白蕾丝,想起振业包里掉出的电子表,想起赵莉莉鲜红的呢子外套。
“建军,”她抬起头,路灯的光落进她眼睛里,亮得惊人,“你说,人能不能……自己选条路走?”
张建军愣住。他看见秀兰从书包里掏出那本《政治经济学》,翻到夹着票根的那页,轻轻撕了下来。浅蓝色的纸片在夜风里打了个旋,飘进路边的排水沟。
图书馆的樟脑味让振华想起劳改农场医务室。他穿过一排排顶着天花板的高大书架,影子在磨石子地上拖得很长。角落的阅览区,几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正凑在一起低声争论,烟灰缸里堆满了“大前门”烟蒂。
他要找的《食品包装新材料》在最后一排书架顶层。垫脚去够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那枚淡红色的残缺铜钱印记。指尖碰到书脊的瞬间,一阵细微的麻痒感顺着小臂爬上来,像被极弱的电流击中。他猛地缩回手。
书抽出来了,带落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牛皮纸封面,没有书名,只印着颗红星。振华捡起来翻开,泛黄的纸页上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各种植物的性状和用途。其中一页被折了角:
野茶籽油:性温平,味涩甘。衡山南坡阴湿处有产。果实小而坚,榨油清亮,久贮不腐。入食可增滑润,久服明目清心……
旁边空白处有人用铅笔批注:凉粉增滑 防腐。字迹娟秀,笔锋却带着股韧劲。振华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阳春桃的笔迹!他认得劳改时她偷偷写给他信的笔锋。
他急切地翻到封面内页,一枚褪色的藏书印赫然在目:衡阳市手工业联社资料室。印章边缘磨损得厉害,日期模糊不清,但“1963”几个数字还能辨认。
六三年!正是饥荒最严重的时候!阳春桃在资料室工作过?她偷偷研究野茶籽油……是为了改良凉粉?
“同学?”管理员敲了敲桌子,“闭馆了。”
振华合上书,指腹压着那枚铜钱印记。麻痒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热的鼓胀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苏醒。他把小册子揣进书包,帆布摩擦着《遗传学》硬挺的封面——那上面有他刚用红笔划下的句子:环境压力驱动基因表达的改变。
走出图书馆时,路灯己经亮了。寒风吹起地上的一张蓝色传单,打着旋贴在他裤腿上。振华弯腰拾起,是张手写的广告:
急聘!塑料压膜工!
红星塑料厂(原衡阳胶木厂)
计件工资 多劳多得
地址:西郊工业路27号
传单背面印着个简陋的商标:两片塑料薄膜夹着一块方形的食物图案,下面一行小字:新型食品保鲜膜 让美味持久新鲜!
振华捏着传单,塑料纸在路灯下泛着廉价的油光。他回头望了眼图书馆黑洞洞的窗户,又低头看看手腕上的印记。野茶籽油……塑料保鲜膜……阳春桃娟秀的字迹在脑海里闪过。
风更紧了。他裹紧旧棉袄,朝着西郊的方向,迈开步子。布鞋踩过地上的传单,留下半个模糊的脚印,像枚更大的、残缺的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