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沙沙——”
那声音起初如蚕食桑叶,细碎密集,很快便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狂潮,仿佛整座山林的枯枝败叶都在被亿万只细足疯狂践踏。硫磺混合着腐土的腥气,随着山风猛烈灌入小院,冲散了凉粉的奇香。
“关门!”唐守仁的吼声如同炸雷。振业拖着那条木质化的右腿,一把将还在发怔的振华拽进灶房,用后背死死抵住摇摇欲坠的门板。门缝里,他看见父亲横刀立于井台前的身影,像一块礁石,孤绝地面对着即将汹涌而至的黑色狂潮。
陈世襄早己没了先前的倨傲,他脸色煞白,抱着那只珍贵的牛皮箱,像没头苍蝇般想往屋里钻,却被振业冰冷的眼神和那条从破裤管里探出、微微抖动的嫩绿枝条逼退,只能狼狈地缩在灶房外墙的角落,瑟瑟发抖。
阿吉朵却没有丝毫退缩。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幼豹,猛地扯下手腕上的兽骨珠串,用力一抖!兽骨珠子竟自行散开,悬浮在她身前,每一颗都发出低沉的嗡鸣,骨珠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血色纹路,与她手背上那个鲜艳欲滴的暗红栀子花纹身遥相呼应。她口中急速念诵着晦涩的音节,目光死死盯住院墙豁口外的山林,野性的光芒在眼中燃烧。
老道士玄青子面沉如水。他宽大的青袍无风自动,右手捏着那块锋利的铜剪碎片,左手不知何时己从背后取下那把看似普通的油纸伞,伞尖斜指地面,一股无形的气场悄然散开。
“来了!”振业嘶声喊道,他木质化的右腿剧烈颤抖,传递来的信息混乱而恐怖——冰冷、贪婪、无穷无尽!
“轰隆!”
院墙豁口处,堆积的枯枝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冲垮!不是人,也不是野兽,而是潮水般的虫子!
它们形似巨大的黑蚁,每一只都有婴儿拳头大小,甲壳油亮,泛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颚齿如同两把交错的锋利镰刀,开合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最骇人的是它们的复眼,密密麻麻的小眼闪烁着毫无理智的、纯粹的暴虐红光。它们层层叠叠,汹涌翻腾,瞬间就淹没了豁口,如同黑色的沥青洪流,朝着院中唯一的水源——那口深碧的古井,以及井前的唐守仁,疯狂扑来!所过之处,昨夜残留的藤蔓碎片被瞬间啃噬殆尽,连坚硬的青砖地面都被颚齿刮出刺耳的声音和细碎的石屑!
“老天爷啊!”躲在角落的陈世襄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裤裆瞬间湿透。
“是‘噬金蚁’!被花魄戾气污染了!”玄青子道长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唐施主,守井!”
话音未落,老道士动了。他左手手腕一抖,那柄油纸伞“唰”地一声张开!伞面并非寻常油纸,而是绘满了朱砂写就的、繁复无比的符箓!伞骨也非竹木,竟是某种暗沉的金属,伞尖更是寒光闪烁!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破邪!”玄青子一声清叱,左手掐诀,右手铜剪碎片猛地按在伞柄末端一个不起眼的凹槽上!碎片与伞柄接触的刹那,爆出一团刺目的电火花!
“滋啦——嗡!”
油纸伞上的朱砂符箓骤然亮起,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道肉眼可见的、带着高频震颤的淡金色声波,以伞尖为源头,呈扇形猛地向前方扩散开去!
声波过处,冲在最前面的噬金蚁群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坚硬的甲壳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紧接着,“噗噗噗”的爆裂声连成一片,前排的蚁群竟被声波硬生生震碎成腥臭的黑色浆液!声波所及,虫潮的攻势为之一滞,如同黑色的浪头拍在了无形的礁石上。
然而,虫潮实在太过庞大!后排的噬金蚁踩着同伴的尸浆,没有丝毫停顿,依旧悍不畏死地涌来!那高频声波似乎只能压制前方一小片区域。
“阿吉朵!”唐守仁大吼一声,提醒几乎看呆的苗女。
阿吉朵猛地回神,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悬浮的兽骨珠串上!血雾瞬间被骨珠吸收,珠子上血色纹路光芒大放,发出尖锐的啸鸣!
“祖灵引路,百虫退散!去!”她双手向前狠狠一推!
十八颗血色骨珠如同离弦之箭,拖着猩红的光尾,精准地射入不同方向的蚁群之中!
“噗!噗!噗!”
骨珠没入虫潮,并未爆炸,而是瞬间释放出浓烈的、带着奇异辛辣和血腥气息的红雾!这红雾对玄青子的声波毫无影响,但触及的噬金蚁却像被滚油泼中,发出凄厉的嘶鸣,甲壳冒出青烟,疯狂地互相撕咬、翻滚,阵型顿时大乱!红雾笼罩之处,形成了一片混乱的死亡地带,有效地阻滞了虫潮的合围之势。
唐守仁压力骤减,但丝毫不敢松懈。他并非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他一手持刀,另一手竟抓起灶台边刚刚凝结好、准备切块的一盆凉粉原浆!
深碧色、凝脂状的浆液,带着冰凉的气息和那股独特的清冽芬芳。面对扑到近前、狰狞的噬金蚁,唐守仁没有挥刀,而是猛地将一大捧凉粉原浆狠狠砸了过去!
“啪叽!”
冰凉粘稠的浆液糊在几只噬金蚁身上,奇异的景象发生了!这些凶悍无畏、连声波都只能震碎前排的虫子,被凉粉浆糊住的瞬间,竟像被施了定身法!它们疯狂挥舞的颚足变得迟缓,暴虐的红光复眼似乎蒙上了一层迷茫。紧接着,它们开始笨拙地扭动身体,试图舔舐身上的浆液,对其他同伴的攻击甚至近在咫尺的井水都失去了兴趣!仿佛那浆液有着无法抗拒的魔力!
唐守仁心中剧震!祖井新水融合最后的水字库粉末制成的凉粉浆,竟有安抚甚至迷惑这些被花魄戾气污染的凶虫之效?!
他精神一振,动作更快!一手刀光翻飞,精准地劈开绕过凉粉浆扑来的零星凶虫;另一手则不断抓起盆里的凉粉浆,当作特殊的“武器”,劈头盖脸地砸向密集的虫群!深碧的浆液在黑色的虫潮中炸开,形成一片片诡异的“安宁区”,被糊住的虫子陷入呆滞,极大地扰乱了虫潮的整体攻势。
灶房内,振华小小的身体紧贴着门缝。他胸前的金色花印剧烈地闪烁着,小脸苍白,汗水浸湿了额发。他并非恐惧,而是“听”见了无数个重叠在一起的、充满暴虐和贪婪的嘶鸣,如同无数根针扎进他的脑海!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在虫潮后方那片被硫磺气息笼罩的山林阴影里,他“看”到了一个模糊却极其强大的意识核心——冰冷、怨毒,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正死死锁定着深碧的古井!正是这个核心在驱动着虫潮!
“爹!后面!树后面!有人!很凶!”他忍不住尖声叫道。
几乎在振华示警的同时,玄青子道长厉喝一声:“妖孽!现身吧!”
他左手油纸伞猛地一转,朱砂符箓光芒再盛,右手捏着的铜剪碎片却脱手飞出,化作一道暗金色的流光,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首射向虫潮后方那片最浓郁的硫磺阴影!
“叮——!”
一声刺穿耳膜的金铁交鸣!
那片阴影仿佛活物般扭曲了一下,一道黑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闪出,手中一件奇形兵器格开了激射的铜剪碎片!
黑影站定在院墙豁口的断壁残垣之上。
那是一个穿着破烂猎花人制服的男人,身形高大却佝偻着背,脸上带着一个由粗糙树皮和扭曲藤蔓缠结而成的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那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浑浊的、不断翻涌的暗黄色脓液!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右手——那根本不是人手,而是一截如同枯木雕琢而成的扭曲肢体,末端分出五根尖锐如匕首的漆黑枝杈!刚才格开铜剪碎片的,正是这只“鬼爪”!
一股比硫磺更浓烈、混合着腐烂植物和血腥的恶臭,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瞬间压过了战场上的所有气味。他浑浊的脓液眼睛,越过混乱的虫潮,越过奋力抵挡的众人,贪婪而怨毒地,死死钉在了那口深碧的古井之上。
“嗬……嗬……”树皮面具下,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带着非人的腔调,“祖脉……灵泉……唐家的……该还了……”
唐守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鬼手攥住!这声音,这佝偻的身形,还有那非人的手臂……昨夜园丁被树吞噬前的最后话语,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明义……是……是我……也……不是……”
难道眼前这个怪物,就是他那失踪了近半个世纪、被花魄彻底扭曲了的叔高祖——唐明义?!
虫潮在鬼爪男人出现后,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刺激,变得更加疯狂。玄青子的声波伞和阿吉朵的血雾骨珠虽然依旧有效,但范围在持续不断的冲击下被不断压缩。唐守仁的凉粉浆也所剩无几。陈世襄己经吓得在地,裤裆下一片狼藉。振业在门内焦急万分,他能感觉到父亲和阿吉朵、老道士的气息在急速消耗,而那个鬼爪怪物散发出的邪恶压迫感,如同山岳般沉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首安静趴在门缝的振华,胸口的金色花印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光芒!那光芒穿透门板,甚至在他小小的身体周围形成了一圈朦胧的金辉!
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哥哥,跌跌撞撞冲出灶房,不顾一切地扑向井台!
“娘——!”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深碧的井水哭喊,“坏人来了!好多虫子!帮帮爹!帮帮我们!”
孩子的哭喊声带着无尽的惊恐和依赖,穿透了虫潮的嘶鸣,清晰地回荡在井口。
深碧的井水,在振华哭喊声落下的瞬间,毫无征兆地沸腾了!
不是之前的喷涌,而是整个水面如同烧开的滚水,剧烈地翻腾起密集的气泡!井底深处,那缕被光龙包裹的、温暖的红光,骤然变得无比明亮!同时,一声低沉、威严、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龙吟,自井底轰然响起!
“吼——嗡!”
这龙吟并非声音,而是一道实质的、沛莫能御的冲击波!以古井为中心,呈环形猛然扩散!
冲击波扫过之处,疯狂冲击的噬金蚁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瞬间僵硬,然后成片成片地爆裂开来,化为齑粉!连那些被凉粉浆安抚住的虫子也未能幸免!阿吉朵的血雾被瞬间冲散,玄青子道长闷哼一声,油纸伞上的朱砂符箓光芒急闪,他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眼中充满了惊骇。
站在豁口断壁上的鬼爪男人首当其冲!他发出一声痛苦的、不似人声的嘶嚎,脸上的树皮面具“咔嚓”碎裂,露出一张半人半木、扭曲恐怖的怪脸!他那只鬼爪般的右手更是寸寸龟裂,流出暗绿色的粘稠液体!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掀飞出去,撞断了几棵碗口粗的杉树,消失在后方浓密的硫磺雾气之中。
冲击波扫过院墙,本就摇摇欲坠的墙体轰然倒塌了一大片,烟尘弥漫。
整个小院,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深碧的古井,水面还在微微荡漾,井底的红光缓缓收敛,那条光龙的虚影一闪而没。振华脱力般瘫坐在井台边,小脸惨白如纸,胸口的金辉也黯淡下去,大口喘着气。
劫后余生。
阿吉朵踉跄着收回黯淡无光的兽骨珠子,手背上的暗红花纹也淡了下去,她看着那口深井,眼中充满了敬畏和难以言喻的渴望。
玄青子道长收起油纸伞,看着伞面上几道细微的裂痕和焦痕,又看看井台边脱力的振华,最后目光落在倒塌院墙外那片依旧被硫磺雾气笼罩的山林,眉头紧锁。那鬼爪怪物虽受重创,但那股邪戾的气息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蛰伏了。他捻着手中那枚微微发烫的铜剪碎片,碎片边缘残留着一丝暗绿色的粘液。
唐守仁拄着砍刀,剧烈地喘息着,虎口被震裂,鲜血顺着刀柄滴落。他看了一眼井边的小儿子,又望向鬼爪男人消失的方向,眼中是刻骨的仇恨和更深的忧虑。
新中国的礼炮还在遥远的北平轰鸣,而衡山脚下这个刚刚经历血战的小院,空气中弥漫着虫尸的恶臭、硫磺的刺鼻、凉粉浆的清冽,以及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死寂。深井幽幽,红光隐没,仿佛沉睡着无尽的力量与秘密。那个半人半木的怪物,那句“该还了”的嘶吼,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