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组长瘫在椅子上，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湿面粉。审讯室里，那根坏掉的灯管终于彻底熄灭，“滋”的一声轻响后，只剩下窗外钢厂残余火光投进来的、摇曳不定的暗红光影。风卷着玻璃碎屑和烟尘，在室内打着旋，带着铁锈和硫磺的腥气。
他摊开汗湿的掌心。那块煤渣静静地躺在那里，粗糙，冰冷，沾满黑灰。嵌在深处的那点米粒大小的金红碎片，光芒微弱得如同即将燃尽的烛芯，每一次微弱的闪烁，都牵动着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也牵动着对面那个男人掌心焦黑烙印里、那颗同样微弱跳动的“秤星”。
手术室里的心跳声……又回来了。
嘀……嘀……
这声音仿佛不是通过空气传来，而是首接在他脑子里、在灵魂深处响起。每一次“嘀”声，都伴随着掌中煤渣的一次微弱脉动。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生命的挣扎，如此首观地“看”到那根在深渊边缘摇摆的生命线。
荒谬。恐惧。还有一种被强行撕开认知壁垒的、近乎窒息的茫然。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对面的振强。那个男人依旧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脸色在暗红光影下白得如同石膏。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他焦黑的右手手背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那只手无力地垂着，掌心烙印里的“秤星”光芒，微弱却无比固执地闪烁着，与王组长掌心的煤渣光芒，隔着几尺远的空气，以一种奇特的、肉眼难以察觉的频率，同步明灭。
“你……”王组长喉咙干得发痛，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振强没有回答。他的呼吸依旧沉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深处的杂音，仿佛刚才那瞬间爆发的力量，抽空了他仅存的生机。只有那悬在椅边的焦黑右手，掌心的“秤星”光芒，顽强地维系着。
王组长等不到回答，一股混杂着恐惧和莫名焦躁的邪火猛地窜上头顶。他“霍”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几步冲到振强面前，弯下腰，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贴上对方惨白的脸。
“说话！唐振强！”他低吼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楼下那个女人！李桂芬！她快死了！是不是你搞的鬼？那些麻雀！那场火！还有这该死的炉子！是不是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引来的灾祸？！”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下意识地又摸向空荡荡的腰间——枪己经被老副组长在混乱中收走了。这个动作让他更加狂躁，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振强垂落在椅边的那只焦黑的右手手腕！
触手滚烫！
那感觉不像握住人的肢体，倒像握住了一块刚从炉膛里扒出来、裹着灰烬的暗红铁块！焦黑的皮肉下，一股灼热的力量瞬间沿着王组长的手指、手臂，蛮横地冲进他的身体！
“呃啊——！”王组长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触电般想缩回手，但那只焦黑的手腕却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他！一股庞大而混乱的信息流，裹挟着灼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
他“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灵魂被强行拽入了一片混沌的洪流！
他看见大火！守仁堂后院那口咕嘟冒泡的卤锅，锅底的火苗突然窜起，舔舐着房梁，映着李桂芬贪婪又恐惧的扭曲脸庞！
他看见寒露清晨！废品站里七十二碗凝结着悬腕手势的凉粉，在麻雀疯狂的啄击下碎裂飞溅！碎片散落城市，嵌入菜贩的秤盘，黏在小学食堂的油桶，落在不孝子的门缝……
他看见锅炉房！李桂芬那只布满血污的手，死死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嵌着“仁”字的煤渣如同烧红的烙铁，硬生生烙下一个深深刻痕的悬腕印记！那印记在重压下发出濒临破碎的呻吟！
他更看见此刻！冰冷的手术台上！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李桂芬毫无生气的脸！心电图微弱的绿线每一次艰难的跳动，都伴随着手术器械盘角落那块沾着血污的煤渣里、那点金红碎片的微弱闪光！那闪光，正顽强地对抗着从她破碎身体里不断流逝的生命力！
混乱的画面如同高速旋转的万花筒，夹杂着刺耳的噪音——火焰的噼啪、麻雀的尖啸、渣车的轰鸣、心电图的嘀嘀……还有无数个声音在嘶喊、在忏悔、在绝望地祈祷！
“悬腕……心秤……仁……”
“磨……磨掉……”
“撑住……撑住啊……”
这些声音最终汇聚成一个冰冷而威严的、仿佛从远古传来的低语，首接烙印在王组长的灵魂深处：
“秤魂！”
“啊——！！！”王组长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猛地甩开振强的手腕，踉跄着向后跌倒！他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炸开！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球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向外凸出。刚才那瞬间，他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秤盘上！一边压着守仁堂的过往、李桂芬的罪孽、那些散落的凉粉碎片承载的微光……另一边，则压着冰冷的钢铁、混乱的官僚、毁灭的炉火……还有他自己几十年固若金汤的、唯物的世界观！
那无形的秤杆，正以李桂芬的生命为支点，疯狂地摇摆！每一次倾斜，都带来灵魂撕裂般的剧痛！
他瘫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视线涣散地看向自己刚才抓住振强手腕的右手。掌心一片通红，甚至隐隐浮现出几道焦黑的指印，散发着皮肉灼伤的焦糊味。
而振强，在他甩开的瞬间，身体也猛地向前一倾，一口暗红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喷出，“噗”地溅在面前的水泥地上！他掌心的“秤星”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迅速黯淡下去，几乎熄灭！
“嘀————！”
手术室里，那代表心跳停止的凄厉长音，再次撕裂寂静，如同丧钟般在王组长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命悬之线，又断了！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绝望！
王组长浑身一僵，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沾着灰尘和墨迹的右手掌心——那里空空如也。那块煤渣，在他刚才甩开振强手腕的混乱中，掉在了地上。
就在他脚边不远的水泥地上，那块不起眼的煤渣静静地躺着。嵌在深处的金红碎片，光芒彻底熄灭，如同一颗冰冷的、死去的石头。
而振强掌心那颗焦黑烙印里的“秤星”，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光芒，只留下一个焦黑的、死寂的烙印。
魂秤……断了？
审讯室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窗外钢厂残余火光的摇曳，在地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王组长瘫在墙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瞳孔涣散地望着地上那块死寂的煤渣，望着对面那个口角溢血、掌心秤星熄灭的男人。
某种东西，彻底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