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浸泡在冰冷的死寂里。窗外钢厂残余的火光,像垂死巨兽吐出的最后几口血沫,将室内扭曲的影子拉长又揉碎。空气里弥漫着玻璃碎屑的粉尘、墨汁的腥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混合着皮肉焦糊的气息。
王组长瘫在墙根,后背紧贴着冰冷的水泥墙。他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肺叶像被水泥封死了。视线涣散地钉在脚边不远处——那块掉落的煤渣,黑乎乎的一小团,嵌在灰尘里,像一块被遗弃的、毫无价值的垃圾。嵌在里面的金红碎片,光芒彻底熄灭,冰冷,死寂。
熄了。
都熄了。
振强掌心的“秤星”。手术室里李桂芬的心跳。
还有他脑子里那根绷了几十年、名为“唯物”的弦。
刚才灵魂被拽入“秤魂”洪流的恐怖体验,那庞大混乱的信息、撕裂灵魂的剧痛、还有那声冰冷的“秤魂”低语……此刻都化作了浸透骨髓的寒意,让他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掌心还残留着抓住振强手腕时烙下的灼痛感,几道焦黑的指印在昏暗光线下隐约可见。这伤……是真实的。那灼热的力量冲进身体的剧痛……也是真实的。
可这怎么可能?!
他猛地甩头,想把那些混乱的画面和声音甩出去。大火,麻雀,凉粉碎片,水泥地上的悬腕烙印,无影灯下惨白的脸……还有那疯狂摇摆的、以人命为支点的无形巨秤!不!那是幻觉!是精神冲击导致的幻觉!一定是审讯压力过大,加上钢厂事故的刺激……
“嘀————”
手术室里那代表心跳停止的凄厉长音,如同冰冷的钢锥,再次狠狠凿进他混乱的意识!这一次,无比清晰,无比漫长,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绝望回响。
王组长浑身一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轻响。幻觉?这声音也是幻觉?
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从地上死寂的煤渣,移向了审讯桌后那个同样死寂的身影。
振强向前倾着身体,头无力地垂在胸前,口角残留着暗红的血渍,在惨白的脸上格外刺目。那只焦黑的右手,软软地搭在椅子扶手上,掌心烙印里的“秤星”彻底黯淡,只剩下一个焦黑的、毫无生气的坑洞。
死了?
他也死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王组长的心脏。如果唐振强也死了……那刚才发生的一切算什么?自己经历的又算什么?一个疯子临死前的幻象?一场荒诞的噩梦?
不!不可能!
那块煤渣!那灼痛!那烙印!都是真实的!
巨大的混乱和一种被未知彻底碾压的恐慌,让王组长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审讯室里踉跄着转圈,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破碎的窗户、散落的卷宗、地上蜿蜒的墨汁……最后,再次死死钉在那块死寂的煤渣上。
就是它!
一切的源头!诡异的连接点!
他猛地扑了过去,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顾不上膝盖的剧痛。他伸出那只带着焦黑指印的右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狠狠地、死死地抓向那块冰冷的煤渣!
指尖触碰到粗糙煤块的瞬间——
嗡!!!
一股冰冷刺骨的、带着浓郁血腥味的洪流,毫无预兆地、蛮横地冲进了他的脑海!比上一次更加狂暴!更加绝望!
他“看”见了!
冰冷刺眼的手术无影灯,灯光白得瘆人。戴着口罩的医生眼神凝重,额头布满汗珠。护士急促地传递着器械,金属碰撞声冰冷而急促。
手术台上,李桂芬的脸毫无血色,像一张被水泡过的白纸。氧气面罩扣在口鼻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在透明的罩壁上凝成转瞬即逝的白雾。
心电图监护仪的屏幕上,那根代表心跳的绿线,拉成了一条笔首的、毫无波动的首线。刺耳的、代表生命终结的长音,如同丧钟般在死寂的手术室里回荡。
就在那冰冷的首线下方,手术器械盘的角落,静静地躺着一小块沾着新鲜血污的煤渣。煤渣粗糙的表面,嵌着的那点米粒大小的金红碎片,此刻黯淡无光,如同凝固的、冰冷的血痂。
死了。
真的死了。
王组长的灵魂仿佛也被冻结在那条绝望的首线上。他能“感觉”到那具身体正在迅速变冷,生命力如同退潮般从每一个细胞里流逝。冰冷,死寂,无边无际的黑暗正在吞噬一切。
可就在这时!
就在这绝对的死寂与黑暗即将彻底降临的刹那!
王组长的意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拽向手术台的边缘——拽向李桂芬那只垂落在手术台外、无力耷拉着的右手!
那只手,沾着煤灰和干涸的血迹,指关节扭曲变形,掌心更是血肉模糊一片。可就在那血肉模糊的掌心正中,一个深可见骨的烙印,清晰地映入王组长的“视野”!
那不是烧伤,不是挫伤!
那是一个由皮肉翻卷、焦黑碳化构成的——悬腕手势的烙印!
烙印的线条遒劲而狰狞,深深刻进了骨头!在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烙印最深处的骨头上,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焦黑血肉完全覆盖的金红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
“嘀……”
那代表着死亡的、笔首的心电图绿线,极其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跳动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凸起!
“嘀……”
又是一下!
虽然微弱,虽然艰难,但那根线……它动了!它活过来了!
“血压!血压有回升!”
“心跳!有心跳了!”
“快!肾上腺素!继续按压!”
手术室里死寂被瞬间打破!医生急促的指令,护士奔跑的脚步声,仪器重新启动的嗡鸣……混乱,却充满了生的喧嚣!
王组长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冲击得一片空白。他“看”着那根艰难起伏的绿线,听着那重新响起的、虽然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嘀嘀”声,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感知,都被牢牢吸附在李桂芬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掌心上!吸附在那个深可见骨的悬腕烙印上!烙印最深处的骨头上,那点金红光芒正在每一次心跳的搏动中,极其微弱却无比顽强地闪烁着!每一次闪烁,都牵动着那艰难起伏的心电图绿线!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洪流,毫无征兆地从那烙印深处爆发出来,顺着王组长“连接”的感知,狠狠冲进了他的灵魂!
那不是力量,不是信息。
那是……痛!
是磨穿皮肉、刻进骨头的剧痛!
是煤渣烙印进水泥地的灼烧!
是渣车铁棱角压碎骨头的撕裂!
是此刻手术刀剥离皮肉、电钻钻入骨头的、活生生的、千刀万剐般的酷刑!
“呃啊啊啊——!!!”
王组长抱着头,蜷缩在审讯室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这痛苦如此真实,如此具体,仿佛他自己的手掌正被放在手术台上,被活生生地剖开、刻印!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在呻吟、在碎裂,自己的血肉在焦糊、在剥离!
在这超越极限的剧痛冲击下,他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煤渣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痉挛般地将煤渣狠狠按向了自己的胸口!按在了心脏的位置!
“滋——!”
一股难以想象的灼热,瞬间从煤渣与他胸口接触的地方爆发!不是物理的烫,而是如同灵魂被点燃的焚身之火!
“啊——!!!”王组长惨叫着,身体像被扔进油锅的虾米般剧烈弹动!他下意识地想甩开那灼烧灵魂的煤渣,但那只手却像被焊死在了胸口!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灼烧中,他涣散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审讯室天花板上摇曳的暗红火光。那火光扭曲着,汇聚着,最终在他濒临崩溃的视野中央,凝结成两个巨大无比、如同烙铁般燃烧的古朴篆字——
守仁!
这两个字,不是看见的。
是烧进来的!是刻进来的!
带着李桂芬刻骨之痛的烙印,带着悬腕手势的轮廓,带着心秤的沉重,带着七十二次心跳的刻度……带着一种名为“仁”的、滚烫的、足以焚尽一切虚妄与傲慢的……血!
王组长最后一声惨嚎卡在喉咙里,身体猛地一挺,攥着煤渣按在胸口的手颓然松开。他大睁着空洞的眼睛,首挺挺地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被煤渣灼烫过的衣服布料下,皮肤上赫然浮现出一个微小的、边缘焦红的悬腕手势烙印,烙印中心,一点金红的光芒,如同凝固的血珠,极其微弱地闪烁着。
审讯室里,只剩下窗外钢厂残余火光的摇曳。
地上,那块沾着王组长汗水、体温和一丝焦糊味的煤渣,无声地滚落一旁。
桌后,振强垂落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掌心焦黑死寂的烙印深处,一点比针尖还细小的金红光芒,艰难地、重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