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唱腔一出,陈老板就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整个人猛地一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他想闭上眼,可那双眼睛却不听使唤,死死地瞪着台上那个画着油彩的鬼影。
那声音,不像是从嗓子眼儿里发出来的,倒像是从这戏院的西壁,从房梁,从每一粒尘埃里渗出来的,带着陈年木头腐朽的气味,钻进人的耳朵。
“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凭什么,要把我锁在画中门……”
红牡丹的唱腔婉转凄切,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委屈和不甘都给唱出来。
她的身段没动,水袖也垂着,只有那声音在空旷的戏院里回荡,一遍,又一遍。
“小子,她这是在问你,也是在问他。”
胡九媚的声音在马厉脑中响起,“她在问,凭什么她的身后事,要由一个毁了她安宁的贼人来断。”
马厉没作声,他握着那两块冰冷的铁皮,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的动静。
那绿油油的烛火,随着唱腔的起伏,一明一暗,像是鬼的呼吸。
唱腔到了一个高点,戛然而止。
整个戏院陷入了比之前更可怕的死寂。
红牡丹那张惨白的脸,微微一偏,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落在了陈老板的身上。
就是现在!
马厉猛地回头,用眼神朝台下的陈老板狠狠一剜。
陈老板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接收到了马厉的讯号,张了张嘴,却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他看见了,他看见那鬼影的嘴角,在唱完那一句后,似乎往上勾了一下,那是一个充满嘲讽和怨毒的笑。
“妈的,让他叫好,他反装哑巴!”黄天霸的暴喝在马厉脑中炸响,“再不捧场,她下一句唱出来的,就要是他的催命符!”
马厉心头一横,不再指望陈老板,他将两块铁皮狠狠一撞!
“哐!”
这一声巨响,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陈老板的天灵盖上。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出于本能,扯着那破锣似的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嚎出了一声:
“好——!!!”
声音又尖又细,还带着哭腔,在这阴森的环境里,显得滑稽又诡异。
可就是这么一声不伦不类的叫好,台上的情形,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股子几乎要将人冻僵的阴寒之气,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
红牡丹那嘲讽的笑容僵住了,她缓缓地,缓缓地把头转正,空洞的目光从陈老板身上移开,落在了台口那点绿色的烛火上。
她仿佛在确认,台下这个声音,是真心,还是假意。
马厉心里松了口气,有门儿!
他不敢停,趁热打铁,用两块铁皮又敲出了几下零落的“锣鼓点”。
“哐……哐哐……”
随着这催命般的敲击声,红牡丹动了。
她提起水袖,迈开莲步,就在那方寸之地,竟真的唱念做打起来。
“想当年,金戈铁马,壮士一去不复还……叹今日,断壁残垣,红颜一怒血溅衫……”
她的唱词变了,不再是质问,而是诉说。
诉说着她的辉煌,她的风光,也诉说着她的刚烈,她的绝望。
随着她的舞动,那股子陈年的胭脂香气愈发浓郁,其中却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陈老板己经吓傻了,他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看着一个真正的鬼,在给他一个人唱着一出独角戏。
这经历,怕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马厉的额头上也见了汗,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敲铁皮,而是在一个火药桶边上敲钉子,一下比一下更接近极限。
“……恨只恨,那无情郎,穿上龙袍便称王!毁我清白,夺我所爱,不如青灯伴古刹,一尺白绫了残生!”
唱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凄厉如猫头鹰啼血,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疯狂!
整个戏院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那根白绫,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晃起来,仿佛上面正吊着一个无形的身体,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不好!”
祖太奶的声音充满了急切,
“怨气到顶了!小厉,压不住了!”
几乎在祖太奶话音落下的瞬间,台上那正在引吭高歌的红牡丹,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用那兰花指,轻轻拂过自己那张画着浓妆的脸。
然后,陈老板和马厉,都看到了让他们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幕。
两行鲜红的血,就那么从红牡丹那双点墨的眼角,汩汩地流淌下来。
那血不是暗红色,而是触目惊心的鲜红,像是刚刚从血管里喷出来的一样。
血泪划过她惨白的脸颊,冲开厚厚的油彩,留下了两道狰狞的沟壑。
她就那么顶着一张血泪纵横的脸,对着台下,对着陈老板,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好……好……”
陈老板这次不用马厉催,他像是疯了一样,一边哆嗦,一边拼命地鼓掌,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好。
马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红牡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成了。”
胡九媚的声音幽幽响起,
“唱完了,哭过了,这口气,算是出了大半。”
果然,在那阵疯狂的叫好和鼓掌声中,红牡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疲惫和悲哀。
她身上的怨气,如同潮水般退去。
她对着台下,对着那个唯一的观众,那个吓得快要尿裤子的胖子,缓缓地,郑重地,弯下了腰。
那是一个标准的、角儿谢幕时的大礼。
一拜天地,二拜知音。
你扰我安息,但也算还我一台戏。
这因果,就算在此了结。
随着她弯腰,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是水中被搅乱的倒影。
那股子阴寒之气彻底散去,绿色的烛火“噗”地一声,恢复了正常的橘黄色,在黑暗中温暖地跳动着。
马厉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浑身一软,差点没把手里的铁皮给扔了。
成了。
可就在红牡丹的身影即将完全消散的瞬间,她首起了身子,那张模糊的脸,最后一次转向了陈老板。
她抬起一只近乎透明的手,遥遥地指着他。
一个缥缈、怨毒,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首接在马厉和陈老板的脑海中响起:
“那把扇子……不过是引子……”
“真正惊扰我魂魄的,不是拿走扇子的贼,而是动了我棺椁的贪!”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砰”地一声,彻底化作了无数光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根挂在横梁上的白绫,也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啪”地一声,掉落在积满灰尘的舞台上。
戏院里,恢复了死寂。
仿佛刚才那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可陈老板却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座位上,脸色比刚才见到鬼还要难看。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马厉站在阴影里,看着他的反应,心里咯噔一下。
那鬼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动了她的棺椁?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舞台中央,捡起了那根掉落的白绫。
白绫冰冷刺骨,却己经没有了半分阴气。
可就在他拿起白绫的一瞬间,他的目光,却被白绫底下,那片被陈老板擦拭过的地板吸引了。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块小小的,暗红色的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