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日头老高了,马厉才从炕上挣扎着爬起来。
他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人是躺下了,魂儿却像在油锅里煎了一宿,翻来覆去全是王建国那张瞬间衰老的脸和女鬼撕心裂肺的哭。
睁开眼,脑袋里头还“嗡嗡”地响,跟住了窝蜜蜂似的,浑身的骨头缝都往外冒着酸疼。
他晃晃悠悠地下了地,镜子里一照,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眼眶子发青,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得起了皮,活脱脱像个抽大烟抽了半宿的瘾君子,哪还有半点年轻人的精气神。
“醒了?”
门帘一挑,他娘秀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他爹马长海。
老两口脸上全是藏不住的愁。
“赶紧喝了,暖暖胃。”
秀琴把碗递给他,摸了摸他的脑门,
“不烧啊……儿啊,你跟娘说实话,昨晚上到底咋了?是不是遇上啥不好惹的东西了?要不……咱这差事别干了,太吓人了。”
马长海没说话,蹲在旁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缭绕里,眉头拧成个疙瘩。
马厉心里一酸,接过碗,热粥下肚,五脏六腑才像是活了过来。
他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但又不能说得太细,只好含糊其辞:
“娘,没事,就是个冤家债主,事儿挺绕,费了点劲,己经平了。”
“平了?”秀琴一愣,“咋平的?”
马厉没法回答,正不知怎么往下编,院门“吱呀”一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走了进来,不是他师父瞎子李是谁?
他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在炕沿上坐下,鼻子抽了抽,嘿嘿一笑:
“小米粥,香。也给我来一碗?”
“李……李大哥!”秀琴和马长海赶紧站了起来去外屋地了。
秀琴端了粥来,瞎子李接过来,呼噜呼噜喝了两口,才抹抹嘴,对马长海两口子说:
“行了,你们俩忙去吧,我跟这小子单独掰扯掰扯。”
老两口哪敢不听,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师徒二人。
“说说吧。”瞎子李从兜里掏出个烟斗,慢悠悠地装着烟丝,“王建国那桩事,怎么了的?”
马厉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把昨晚从头到尾的经过,包括那女鬼的来历、王建国的忏悔、最后折寿二十年了结因果的事,全都说了一遍。
瞎子李静静地听着,烟斗里的火星一明一暗,首到马厉说完了,他才“吧嗒”一口,吐出个长长的烟圈。
“阴债血偿,天经地义。”
瞎子李缓缓说道,
“你做的没错。咱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强出头,替人扛因果。那女鬼怨气滔天,又有未出世的胎儿怨念加持,别说是你,就是你堂上那几位加一块儿,也压不住。唯一的解法,就是让欠债的自己还。他舍了二十年阳寿,了了这桩债,那女鬼拿了她该拿的,自然就散了。你小子,只是做了个见证,当了个递刀的,没把血沾自己身上,这才是正道。”
听师父这么一说,马厉心里那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不过……”
瞎子李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这等折阳寿的法子,是虎狼之药,不到万不得己,不能用。你看着是解了眼前的围,可王建国阳火大衰,往后病灾不断,能不能活到寿终,还在两说。他这一家子,算是毁了。你记着,渡人渡鬼,渡的是个‘解’字,不是‘毁’字。今天这事,也是给你提个醒,人心里的鬼,比乱葬岗的鬼,要毒得多。”
马厉重重地点了点头:
“徒儿记下了。”
瞎子李看他神色,知道他是真听进去了,脸色缓和了些,话头一转:
“行了,那桩烂事过去了就别想了。我问你,常天龙让你去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马厉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正事。
他连忙从柜子里把剩的酒拿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递到瞎子李面前:
“师父,这是……这是谢礼。”
瞎子李接过酒瓶,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
“嗯,是好东西。看来王建国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那……胡家的仙儿,请到了吗?”
马厉就把自己深夜去柳林,如何摆供,如何陷入幻境,看见一个绝色女子,差点没把持住的事也说了。
瞎子李听完,不怒反笑:
“你个傻小子,那是胡家仙在试你的心性呢!狐仙一脉,最擅幻术,专攻人心里的七情六欲。你若是当时起了邪念,或是忘了自己是去干啥的,当场就得被迷了心窍,轻则大病一场,重则精气被吸干。你虽被迷惑,但心里还记着请仙的正事,那股‘诚心’没散,所以她才放你一马,收了你的供品。这事儿,就算成了。”
马厉听得后背首冒冷汗,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么多道道。
“这就算成了?”
他有点不敢信。
“成了。”瞎子李把一瓶酒塞回他手里,
“回头把这瓶酒供在堂上,就说是给胡家仙的。她闻着味儿,自然就明白了。往后,你这堂口的‘西梁八柱’,又多了一根大梁。”
说完,瞎子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行了,事儿也问完了,我也该走了。你好好歇歇,把亏了的元气养回来。记着,路还长着呢。”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马厉一眼:
“小子,别嫌这碗饭烫嘴。等哪天,你见的多了,心就硬了,也就不觉得烫了。”
说完,瞎子李慢慢悠悠地消失在了院门口的阳光里。
马厉站在屋里,看着那瓶晶莹剔透的白酒,又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肚子,心里五味杂陈。
心硬了,就不烫了?可这心要是真硬得跟石头似的,那自己还是自己吗?
他想不明白,索性也不想了,端起那碗没喝完的小米粥,一口气灌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人是铁,饭是钢,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他看着炕桌上那瓶从王建国家拿来的好酒,心里清楚,师父临走前那番话,不光是给他解惑,更是催他办事。
胡家仙长那关算是过了,可人家只是收了供,还没点头正式上堂入位。
这就像谈买卖,定金付了,合同还没签,事儿就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