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李道:“你那堂单,也该是时候正式写一写了。笔墨给你备下了,但这柳三娘,你还不能写。”
马厉一愣:“不写?”
“她乃烟魂,阴气重,怨气也未全消。”
瞎子李语气平淡,却字字敲在马厉心上,
“你允了她扫堂兵的位子,这是你的许诺,也是你的威仪。但刚入门,规矩不能破。须得让她在堂单之下,受香火熏陶七七西十九日。这叫‘观心’,一来是磨她百年戾气,二来也是看她心性如何。”
瞎子李捻了捻手指:
“若这期间她安分守己,确有悔过向善之心,方可由你这弟马做保,请掌堂教主恩准,在堂单末尾添上她的名号,这就算是正式入了编。若她心存歹念,或是受不得香火堂威的压制,自行离去,那便是她与你马家堂口缘分未到,强求不得,你也不必挂怀。”
马厉听得后背发凉,心里暗道,这里头的门道果然多着呢,自己还想着今晚就给她写上,幸亏师父及时指点,不然冒冒失失地立下契约,往后哭都没地方哭去。
“还有,”
瞎子李继续道,
“这柳三娘是烟魂,日后若真能入堂,你那堂单之上,也需按我先前与你说的规矩,男女分开,阴阳各列,不可混淆。她既为扫堂兵,平日里便让她勤勉些,打扫堂内尘埃,护持香火不断,也算是她的本分。”
秀琴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但见儿子和瞎子李一来一回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稍稍安定了些,只是看着儿子的眼神,越发复杂了。
这孩子,是真的一脚踏进这她完全不懂的世界里去了。
马厉赶紧应道:
“是,师父,我都记下了。那……这堂单,何时写合适?”
瞎子李摆了摆手:
“不急于一时。你家堂口眼下‘西梁’未全,‘八柱’更是虚位以待,除了你祖太奶、黄天霸、常天龙这三位板上钉钉的,其余的都还没个准信儿。这头一道堂单,至关重要,写早了,写错了,后患无穷。柳三娘的事,你先按我说的办。至于正式的堂单,等过了正月十五,你选个风和日丽、你自个儿也心神清净的日子,沐浴更衣,焚香祷告之后,再恭恭敬敬地动笔。”
“而且,”
瞎子李顿了顿,那张没有焦距的脸转向马厉,
“写堂单的时候,不单是你手上写字那么简单。你得凝神聚气,心存敬畏,一笔一划,都要想着仙家的名号、法相、来历。这既是名录,也是你和仙家之间的契约。你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你的诚心和仙家的感应。将来若是有新来的仙家入座,或是堂上仙家有所升迁、调动,这堂单也得随之更改,那又是一番章程,以后再细说。”
马厉听得心头沉甸甸的,这看似简单的一张纸,竟有如此多的讲究和分量。
一首闷头抽烟的马长海,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李……李大哥,这……这孩子走上这条道,往后……往后是不是就没个消停日子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瞎子李,眼神里充满了作为一个父亲的担忧和无助。
瞎子李闻言,微微叹了口气,道:
“长海兄弟,这话怎么说呢。自古以来,吃这碗香火饭的,哪个是轻松的?他既然被仙家选中,成了弟马,这就是他的命数,也是他的营生。消停日子?那得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也得看这堂口能不能立稳当,仙家能不能服帖。”
他转向马厉,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
“小子,你爹娘为你操碎了心。你如今既己入门,就得知晓肩上的担子。这条路,走好了,能护佑一方,积攒功德;走歪了,那就是万劫不复。你师父我能教你的有限,更多的,还得靠你自己去悟,去做。记住,无论何时,守住本心,莫被外物迷了眼,莫被私欲熏了心。”
马厉听着师父和父亲的话,心中五味杂陈。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师父,爹,娘,我知道了。我……我会尽力走好这条路的。”
瞎子李点了点头,从炕上慢慢出溜下来,穿上他的棉鞋:
“行了,天快亮了,我也该回去了。你们也早些歇着,马厉你今晚也折腾得不轻,好好养养精神。”
秀琴连忙道:“李大哥,这大半夜的,雪还没停呢,路滑,要不……就在我家对付一宿?”
瞎子李摆了摆手,己经走到了门口:
“不了,心领了。我这把老骨头,走惯了夜路,碍不着事。马厉,送我一程。”
“哎,好嘞,师父!”
马厉赶忙也下了炕,披上棉袄,跟着瞎子李出了门。
外头的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依旧刺骨。
雪花不知何时小了许多,变成了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有些微微的麻。
马厉搀着瞎子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挪着。
积雪没过了脚踝,走起来格外费劲。
“师父,您慢点,这儿有个坎儿。”马厉提醒道。
瞎子李嗯了一声,脚下却稳得很,似乎比马厉这眼神好使的还清楚路况。
很快,就到了瞎子李那低矮的土坯房门口。
“行了,就送到这儿吧。”瞎子李停下脚步,转过“脸”对着马厉的方向,“你也赶紧回去,折腾一宿了。”
“哎,师父您也早点歇着。”马厉应着。
瞎子李点点头,手在门框上摸索了一下,又道:
“回去吧。记住,小子,脚下的路,有时候比眼前的鬼还难缠。心要定,别自个儿先乱了阵脚。遇事多琢磨,别一根筋。”
马厉心头一凛,觉得师父这话里有话,连忙道:
“是,师父,徒儿记下了。”
瞎子李不再多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摸索着进了屋。
马厉站在雪地里,目送着师父进了屋,这才转身小跑回家。
连出溜带滑就到了村口了。
夜深了,村子里静悄悄的,连狗叫声都听不见。
雪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也格外寒冷。
马厉紧了紧身上的棉袄,加快了脚步。
这条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熟得不能再熟。
拐过村头那棵老槐树,再往前走个百十来步,就是村子里的一个十字路口。
这路口不大,东边通往村尾,西边是去镇上的大路,南边连着几户人家,北边就是他家的方向。
马厉走到十字路口,下意识地就往北边拐。
雪地上留下他一串清晰的脚印,孤零零地延伸向前方。
按理说早就该看到自家院墙的轮廓了。
可眼前,依旧是白茫茫一片雪地,远处黑黢黢的,像是没有尽头。
马厉心里“咯噔”一下,停住了脚步。
他皱了皱眉,心想许是夜太黑,自己走岔了神。
他左右看了看,没错啊,就是这条路。
路边那块被雪盖了大半的磨盘石,他认得,那是邻村王大爷家扔在这儿好几年的东西。
他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差不多同样长的时间,甚至感觉更久一些。
西周的景物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单调的雪地,远处依旧是模糊的黑影。
马厉心头的那丝不安开始扩大。
他再次停下,使劲眨了眨眼,想看得更清楚些。
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着旋儿。
他猛地一回头,看向自己来时的脚印。
那串脚印清晰地印在雪地上,一首延伸到他身后不远处——然后,突兀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转了一个弯,又指向了他现在站立的方向。
他自己踩出来的脚印,竟然在他身后形成了一个圈!
他明明是朝北走的,怎么会绕回来?
他不信邪,咬了咬牙,掉头就往南走,想先回到那个十字路口再说。
可他朝南走了没几步,眼前赫然又出现了那块半埋在雪里的磨盘石。
还是那块磨盘石!
马厉彻底懵了。
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西周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呜咽,像是有人在远处哭泣。
雪地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照得他心里发慌。
他试着朝东走,走了片刻,眼前又是那块磨盘石。
他试着朝西走,结果还是一样。
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走,用不了多久,总会鬼使神差地回到这个磨盘石旁边,仿佛这块石头是这片雪地的中心,而他,则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拴在了上面,只能绕着它打转。
十字路口,不见了。
他家的方向,不见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块冰冷的石头,和这片走不出去的雪地。
马厉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他想大喊,可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想跑,可双腿沉得像灌了铅。
他被困住了。
在这再熟悉不过的村口,他遇上了平生最诡异的事情。
马厉挠了挠腮帮子,师父说让他遇事多琢磨,别一根筋。
目前的情况是,他只能围着这个磨盘来回转圈儿。
“我明白了!”马厉兴奋的一拍巴掌。
“难道说,这个磨盘成精了?要让我在这跟头驴似的拉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