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叶桉就从睡梦中醒来。她揉了揉酸涩胀痛的眼睛，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窗外传来工人们陆陆续续去上工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她深吸一口气，抬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强迫自己尽快打起精神来。
“叶厂长！”会计小王火急火燎地推门闯了进来，额头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神色慌张地说道，“县里那批货款……出大问题了。”叶桉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机械厂那边传来消息，说咱们的产品质检没过关，要扣掉三成的货款。”小王边说着，边递过来一张单子，满脸焦急，“可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啊！”
叶桉伸手接过单子，那上面红彤彤的质检章仿佛一把利刃，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紧紧攥着纸张，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又问道：“账上现在还剩下多少？”，“把所有的钱都算上……还差整整八百块。”
八百块。在这个工人月工资仅有三十块的年代，这八百块可是二十多个工人一个月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啊。叶桉只感觉嘴角一阵火辣辣的疼，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咬破了嘴唇。
“叶厂长，这眼瞅着都月底了，工资到底啥时候发呀？”，“是啊，家里孩子还眼巴巴地等着交学费呢！”工人们一下子围在了车间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质问起来。叶桉站在台阶上，只觉得嗓子干得冒烟，说道：“大家再耐心等两天，货款一到账，我马上就给大家发工资。”，“等？上个月您也是这么说的！”李师傅的嗓门最大，他扯着嗓子喊道，“我媳妇都因为这事儿，天天跟我闹着要离婚了！”，叶桉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都深深掐进了掌心，说道：“最迟明天，我向大家保证，一定发工资。”
“拿什么保证？”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听说县里要扣咱们三成货款，是不是厂子马上就要倒闭了？”，“放屁！”叶桉气得猛地一拍旁边的铁皮柜，震得柜门“哐当”一声巨响，“是谁在这儿造谣生事？”，工人们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火气给震住了，一时间整个车间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在角落里，宋砚正懒洋洋地靠在机器旁，手里不停地转着扳手，可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叶桉那因为紧张而绷紧的后背上。
叶桉回到办公室把所有的账本都翻了个遍，算盘珠子都快被她打得手指发麻了，可算出来的数字依旧是那个结果——还差八百块。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才突然发现办公室里好像少了一个人。“宋砚呢？他人去哪儿了？”，李婶子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宋厂长说……说他去县里有点事要办。”叶桉不禁皱起了眉头。自从早上工人们闹过之后，宋砚就没了踪影。她太了解他了，这人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懒散得很，但每到关键时刻，从来都没掉过链子。可这次，他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下午宋砚站在国营典当行的柜台前，伸手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绒布包。柜台后面的老师傅慢悠悠地戴上老花镜，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泛着清冷光泽的军工表。表盘上那枚红星标志虽然己经有些磨损，但表的走时依旧十分精准。“这表……”老师傅翻看着表背，突然眼睛瞪得老大，惊讶地说道，“这编号竟然是特供的？”宋砚神色平静，仿佛这件事稀松平常，只是淡淡地问道：“这块表能当多少钱？”老师傅有些犹豫，抬眼看向宋砚：“这表的来历可不一般啊，您真的确定要当掉它吗？”“我现在急用这笔钱。”宋砚说着，指尖在柜台上轻轻敲了两下，语气坚定，“死当。”最终，这块表当了八百五十块钱。宋砚仔细地数了数钱，从中抽出五十块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把剩下的钱全部交给了跟他一起来的王会计。
“你就跟大家说，货款提前结了一部分回来。”他叮嘱王会计，“千万别提是我当表的事儿。”，王会计眼眶一下子红了，看着宋砚说道：“宋厂长，这表看着就特别贵重……”宋砚摆了摆手，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往厂里走去。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空荡荡的手腕上，只留下了一圈淡淡的晒痕。
当工人们顺利领到工资的时候，叶桉正站在车间二楼的走廊上，远远地望着楼下的人群。她嘴角的火泡疼得更厉害了。“货款怎么会突然就到账了呢？”她转头问王会计。王会计低着头，假装整理账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县里……县里说先结了一部分货款。”叶桉微微眯起眼睛，盯着王会计：“小王，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王会计的手猛地一抖，账本“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从账本的夹层里滑落出一张当票。叶桉见状，弯腰捡起当票，当票上“军工表”三个字出现在她眼前时竟刺得她眼睛生疼。叶桉二话不说，转身就朝着宋砚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此时宋砚正靠在床头悠闲地看着书，门突然“砰”的一声被踹开。叶桉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当票大声质问：“你是不是疯了？！”宋砚倒是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合上书本，调侃道：“这门板可不便宜，叶老板。”，“少跟我打岔！”叶桉几步走到他跟前，把当票用力拍在他胸口，“这表是你爸留给你的吧？上回县领导来参观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你这块表，你当时还说，这是你十八岁的生日礼物打死都不会卖的！”宋砚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用力，叶桉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坐在床边。
“急什么嘛？”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又不是卖身。”叶桉气得眼眶都红了，大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这块表有多值钱？十年后，它能卖十万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是上辈子的事情，她不该知道这些的。宋砚果然挑了挑眉，一脸狐疑：“十年后？你怎么知道的？”，“我、我瞎猜的，你这边一看就很值钱嘛！”叶桉赶忙转移话题，“总之明天咱们就去把表赎回来！”，“钱呢？”宋砚一下子戳穿了她，“工资一发，账上又没钱了。”叶桉紧紧咬住嘴唇，首到尝到了血腥味才松开，说道：“我有办法。”，次日中午，叶桉又站在了同一个柜台前，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老师傅接过打开一看，是一个沉甸甸的金镯子，镯子内侧还刻着“叶氏”二字。
“这成色……”老师傅拿在手里掂了掂，问道，“您是要活当还是死当？”，“活当。”叶桉眼睛紧紧盯着玻璃柜里的那块军工表，“我要赎那块表。”，老师傅一下子明白了，笑着说道：“你是昨天那小伙子的……”，“合伙人。”叶桉急忙打断他，“我们就是纯商业关系。”，老师傅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办好手续后，把表递给了她：“您收好，这表可不一般呐。”，叶桉小心翼翼地把表揣进怀里，用金镯子换来的钱还剩下两百块。她思索了一下，又去买了一斤五花肉和一瓶二锅头。
傍晚，宋砚推开门走进屋子的时候，叶桉正往他平时常坐的椅子上放东西。“给你的。”她头也不抬地说道，“戴上。”桌上放着一个崭新的绒布盒，里面静静躺着那块军工表。宋砚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只见表带己经被擦拭得光亮如新，就连表盘上的划痕都做了精心的抛光处理。“你哪来的钱？”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叶桉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我把我那个破镯子当了呗。”宋砚一听，猛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果然，她常年戴在手上的金镯子不见了，腕上只留下一圈白皙的痕迹。
那可是她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嫁妆啊。“叶桉。”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认真而又深情，“你知道我当表是为了什么。”，“知道啊。”叶桉用力挣开他的手，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不就是怕工人闹事，把厂子闹黄了嘛，不然你又得回去晒咸鱼了。”宋砚突然笑了起来。他慢条斯理地戴上表，然后一把将叶桉拉进怀里。
“你干什么——”，“我的女人。”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声音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就算穷，也得穷得体面。”，叶桉的耳尖“唰”的一下就红了她手忙脚乱地推开他，佯装生气地说道：“谁是你的女人！肉都买回来了，你赶紧去做饭！”宋砚拎起五花肉晃了晃，故意逗她：“不是说纯商业关系吗？”，“商业关系也得吃饭！”叶桉佯装生气地踹了他一脚，“再废话，我扣你工资！”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了进来，照在表盘上那枚红星闪闪发亮。宋砚低头看着怀里张牙舞爪却又可爱至极的姑娘，突然觉得这块表戴在手上，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有分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