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彻底停了。
阳光穿透薄云,洒在龙门东西两山的千窟万佛之上。残雪点缀着佛陀低垂的眼睑、菩萨飘飞的衣袂,如同碎玉镶嵌在古老的石雕中。
冰封的伊河像一条凝固的玉带,倒映着两岸沉默的石刻和澄澈的天空。风穿过空寂的佛龛,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千年时光在低语。
陈阳与柳砚卿并肩走在覆雪的栈道上,脚下积雪发出绵密踏实的咯吱声。
一个小时前的刀光剑影、裂空之音,己随幻音阁十二绝的离去而消散,只留下劫后余生的宁静,和柳砚卿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终于忍不住,侧头看向身边的陈阳。阳光落在他肩头,融化了残雪,也柔和了他身上那份沉静。
她的声音带着探寻,打破了沉默:“陈阳,我……我还是想不明白。那十二位姑娘,个个本领高强,心气也高,刚才还杀气腾腾地要对付你。怎么你一番话,就能让她们心服口服,甚至愿意誓死追随?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关窍?”
陈阳脚步未停,目光投向远处卢舍那大佛永恒悲悯的微笑。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山风,带着洞悉世情的淡然:“人心啊,就像这龙门石窟,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往往是明暗交织,层层叠叠。这世上,没有天生就坏到骨子里的人,也很难找到完美无瑕的圣人。所谓的‘恶贯满盈’,常常是无数个选择一点点累积的结果,就像水滴石穿。”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柳砚卿,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人心:
“就拿杜家来说。杜世杰,骄奢淫逸,仗势欺人,甚至想对你图谋不轨,他的行为该死,心思更龌龊。但是追根溯源,《韩非子》里说得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杜世杰烂成这样,根子难道不在他爹杜卫国身上?杜卫国疏于管教,一味溺爱纵容,自己也没做好榜样,种下的恶果,自然由儿子尝了。
杜卫国这个人,早年也不是这样的。听说他刚当官那会儿,也有几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书生抱负,下乡走访,加班熬夜,算得上是个能干的官。可《管子》也说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后来没守住的,恰恰就是这‘知礼节’、‘知荣辱’的底线!
权力这东西像美酒,容易让人沉醉迷失。他坐到了豫省高位,手握大权,身边围满了阿谀奉承、送钱送美女的人。开始还能战战兢兢,小心谨慎,渐渐地,就在糖衣炮弹里迷失了方向。
《史记·货殖列传》点破了世相:‘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杜卫国没能守住心里那片清明地,最终还是被这追逐利益的洪流裹挟着,一步步滑进了深渊。他忘了《论语》里最朴素的道理:‘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富贵谁都想要,但得之无道,宁可不要!”
“至于杜家老爷子杜章明,”
陈阳的语气变得复杂,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主政豫省的时候,正是国家改革开放,春雷涌动,万物复苏的年代。老爷子有魄力,有胆识,敢为天下先。豫省那几条贯通南北、拉动经济的大动脉,那几座奠定工业底子的‘争气厂’,还有让千万农民受益的富民政策,都有他当年力排众议、拍板定调的功劳。
《盐铁论》里桑弘羊主张‘开本末之途,通有无之用’,杜章明在那个年代,某种程度上做了类似的事,给豫省后来的发展打了底子,这是他的功劳,不能抹杀。
但是,《道德经》也警告我们:‘福兮祸之所伏。’福祸相依啊!权势越来越大,门生故吏遍布,杜家渐渐成了一方巨无霸。老爷子或许初心还在,但家族膨胀带来的巨大惯性,还有那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老思想,早就不是他个人能完全控制的了。
他成了杜家这艘大船的象征,却未必能完全掌舵。杜世杰的嚣张跋扈,杜卫国的腐化堕落,何尝不是这棵大树根深叶茂之后,枝杈横生、吸收了太多阴暗养分长出的毒瘤?杜章明晚年,恐怕也常常在‘治大国’和‘齐小家’的矛盾里煎熬。
幻音阁主商清徽,当年选择依附杜家,看中的多半就是杜章明早期那种锐意进取的‘势’,还有杜家在豫省乃至更高层面盘根错节的‘力量’。她想要的,可能是保住门派的安稳传承,也可能是借这股势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这其实是江湖门派和地方豪强千百年来常见的生存之道,《战国策》里那些策士们合纵连横,求的不就是个‘利’字和‘安’字吗?”
柳砚卿听得入神,冰雪聪明的她立刻抓住了关键:
“所以,你点破幻音阁成了‘权贵私器’的困境,同时又描绘出整合玄门、共同抵御外敌、守护中华文脉的宏大前景,其实是给了她们一个更高远、更光明正大、更能实现她们自身价值的‘利’和‘安’?一个能超越依附某个家族、真正让她们安身立命、施展抱负的大平台?”
陈阳赞许地点点头:
“正是如此。江湖各派,看着超然世外,其实都在红尘里打滚。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像龙虎山、武当山,标榜清修,不也难逃‘豪门’的困局?他们占据名山大川,广收香火钱,结交权贵保地位,这做派跟杜家有什么本质区别?不过是披了层更光鲜的道袍袈裟罢了。
《庄子·胠箧》早就讽刺过:‘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偷个小钩子的人被处死,偷了整个国家的人却成了诸侯,诸侯的门庭上还挂着‘仁义’的招牌!他们‘窃取’的是‘正统’的名号,干的是垄断玄门话语权、打压异己的勾当。他们内部等级森严,对外排斥异己,把民间法教统统打成‘淫祀邪术’,动不动就扣上‘邪魔外道’的帽子喊打喊杀。
我在豫州市处理五仙教的麻烦,根子就在这儿。龙虎山天师府的分观,看上五仙教祖庙的风水宝地,勾结地方官员巧取豪夺,这行径跟仗势欺人的恶霸有什么两样?他们守的,早就不是道法自然、济世度人的本心,而是那点可怜巴巴、不容别人染指的‘正统’地位和既得利益。
这种所谓的‘正派’,就像《孟子》说的,‘以五十步笑百步’,自己跑了五十步还笑话跑了一百步的逃兵,实在可笑更可恨!”
“而那些被打成‘旁门左道’的民间法教,”
陈阳的语气转为凝重,
“像五仙教、各地的傩戏班子、保留下来的古老巫祭传承……他们生于乡野,扎根在老百姓中间,跟底层民众血脉相连。他们的法术可能粗糙,仪式可能古怪,甚至有些内容在今天看来荒诞不经。
但《礼记·曲礼》讲:‘礼从宜,使从俗。’礼仪要合时宜,做事要随风俗。
这些法教,恰恰是华夏古老文明在民间最顽强的根,承载着不同地方、不同族群最深沉的情感和最朴素的宇宙观、生命观。他们拜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神仙,而是对自然伟力的敬畏,对祖先披荆斩棘的追念,对生生不息的渴望。
他们的生命力像野草,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然而,他们常常因为缺少‘正统’名分,或者某些仪式被斥为‘迷信’,生存空间被不断挤压。
有的像五仙教那样被欺负,有的被别有用心的大师利用裹挟,甚至为了生存被迫依附邪道、铤而走险,最终真的滑向深渊,坐实了‘邪教’的恶名。这何尝不是一种‘逼良为娼’的悲剧?”
陈阳停下脚步,站在奉先寺巨大的卢舍那佛脚下。大佛低垂的眼睑仿佛凝视着芸芸众生,包容着世间的一切善恶美丑。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石窟间回荡,带着穿透历史的深沉:
“商羽她们,幻音阁,还有这江湖上形形色色的门派、人物,无论地位高低,身在何处,他们最终的行为选择,归根结底,都绕不开《管子》那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物质基础,也逃不过《韩非子》看透的人性利害:‘做车的人希望人富贵(好卖车),做棺材的人希望人早死(好卖棺材)。不是做车的仁慈做棺材的恶毒,而是利益使然。’更重要的,是他们对‘安身立命’之所、对‘实现价值’之路的本能追寻。”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柳砚卿,也仿佛穿透时空,看向那些因利益、恐惧或迷茫而徘徊的玄门中人:
“我要整合玄门,不是要学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那样抹杀所有不同。而是要学这卢舍那佛的‘包容’与‘慈悲’,学司马迁写《史记》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精神。
承认差异,尊重源头,求同存异!立下规矩,是为了捆住那些恃强凌弱、祸国殃民的黑手;打开上升的通道,是为了给所有心怀正道、身怀绝技的人一个‘安身立命’、‘实现价值’的希望!
让龙虎山的天师明白,‘正统’不是用来排挤别人的金字招牌,而是引领众人的责任;
让五仙教的‘太爷’知道,只要他的信仰不害人,就有尊严和合法存在的空间;
让幻音阁这样的奇门绝艺,不用再依附权贵,而是堂堂正正地奏响在守护文明、抵御外敌的战场上!
只有这样,才能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把这盘散沙一样的玄门力量,锻造成守护华夏文明根基的一柄利剑、一面坚盾!这,才是真正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阳光终于彻底冲破了云层,金色的光芒瀑布般倾泻而下,将卢舍那大佛镀上一层神圣的金辉,也照亮了陈阳棱角分明的侧脸和如雪的白发。他的身影在巨大的佛龛前显得渺小,却仿佛蕴含着顶天立地的力量。
柳砚卿静静地望着他,胸中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激荡情绪充满。她惊异于他看透人心的深刻智慧,叹服于他那超越个人恩怨、首指文明存续的宏大抱负。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扯住了陈阳深灰色大衣的袖口一角。
陈阳低头,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又缓缓上移,对上她那双清澈眼眸中毫不掩饰的震动、钦佩与更深沉的情愫。
冰封的伊河在他们脚下蜿蜒,河面倒映着蓝天、佛影,以及栈道上这对并肩而立的身影,在残雪与夕阳的余晖中,定格成一幅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画卷。
千年的佛窟静默着,仿佛在见证着某种古老文明的守护之火,于此刻,在人心深处,重新被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