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更大了。
龙门石窟静卧在伊水两岸,千佛洞窟覆着厚厚的积雪,卢舍那大佛低垂着眼睑,慈悲地注视着苍茫天地。
伊河凝成蜿蜒的玉带,冰面反射着灰白的天光。往日喧嚣的景区空无一人,只有雪落大地的簌簌轻响,将世界包裹在一片纯净的寂静里。
柳砚卿裹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像一朵亭亭玉立的水仙,俏生生地站在景区外“静雪斋”茶馆的屋檐下。
她捧着一杯热茶,呼出的白气氤氲了眉眼,目光不时投向那条被积雪覆盖、通往景区深处的小径。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冲破风雪幕布,一步步踩着厚雪走来时,她眼中瞬间亮起光彩,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温暖的笑意。
“等很久了?”陈阳走到近前,白发上沾满晶莹的雪粒,深灰色大衣的肩头也落了一层白霜。他自然地伸出手,拂去她发顶的积雪,动作轻柔。
柳砚卿摇摇头,笑意温柔:“没有。”
她放下茶杯,向前一步,轻轻拥抱了他一下,脸颊在他冰冷的衣领上短暂地贴了贴,传递着无声的关切,随即松开。
“进去吗?雪这么大,反而更显肃穆庄严。”
陈阳点头,与她并肩踏上通往石窟的古老栈道。
积雪在脚下发出绵密而踏实的咯吱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单调宁静的背景音。
巨大的佛龛在风雪中静默,石刻的菩萨、金刚、飞天,仿佛也在这严寒中凝固了时光。
柳砚卿指向远处西山崖壁上那尊宏伟的卢舍那大佛,正欲开口分享什么,
“铮——!”
一道尖锐得仿佛要撕裂耳膜的琵琶弦音,毫无征兆地炸裂了雪幕!
声音并非来自一处,而是从西面八方的高处激荡而来,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漫天飞雪的宁静。
空气为之震颤!陈阳和柳砚卿脚下的积雪猛地一震,激扬起细碎的雪沫。
十二道身影,如同雪地中幻化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龙门东西两山的崖顶、佛龛之上、栈道两侧的巨石顶端。
她们皆身着素白劲装,脸上覆着同色的轻纱,只露出一双双清冷如寒星的眼眸。
每人手中持着不同的古乐器:琵琶、古琴、玉笛、洞箫、箜篌、阮咸……形制古朴,在风雪中泛着冷硬的幽光。
为首的女子怀抱一把通体漆黑的凤颈琵琶,指尖正压在方才发出撕裂之音的弦上。
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冷冽如冰泉击石:“幻音阁天音十二绝,特来向雾隐门陈掌门讨教!”
比洛阳冬日更刺骨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牢牢锁定了栈道上的两人。
飞雪被无形的气场激荡,在她们周围狂乱飞舞。
柳砚卿脸色微白,下意识地靠近陈阳一步。
陈阳神色不动,只将柳砚卿轻轻拉到身后,同时低声嘱咐,声音沉稳得如同磐石:“退远些,去奉先寺大佛脚下等我。”
柳砚卿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快步向那尊巨大的卢舍那佛像方向退去。
几乎在柳砚卿退开的刹那,天音十二绝的攻击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嗡——!”
怀抱古琴的女子素手猛地拂过琴弦!
没有悦耳的旋律,一道肉眼可见的灰白色震波,如同巨石投入冰湖激起的死亡涟漪,贴着冰封的伊河河面,以骇人的速度向陈阳所在的栈道狂涌而来!所过之处,“咔嚓”脆响不绝于耳,厚实的冰面瞬间被震出蛛网般的恐怖裂痕,冰屑冲天而起!
“咻咻咻咻——!”
另一侧崖顶,手持玉笛的女子唇贴笛孔,十指化作幻影。尖锐刺耳的笛音凝成十几道淡青色、细如牛毛却锋锐无匹的音针,撕裂风雪,发出凄厉的破空尖啸,从刁钻诡异的角度攒射向陈阳周身要害!
与此同时,怀抱琵琶的女子五指如轮,狂暴地扫过琴弦!
“铮铮铮铮——!”
数十道月牙形的、边缘闪烁着寒芒的银白色音刃凭空生成!它们高速旋转着,或首劈,或斜削,或回旋包抄,瞬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带着斩断一切的锋锐气息,当头向陈阳罩落!
三面合围!
古琴震波贴地袭扰,摧毁立足之地;
玉笛音针专破护身罡气,首取性命;
琵琶音刃罗网覆盖绞杀,不留死角!
配合得天衣无缝,杀机凛冽刺骨!
陈阳站在原地,白发在音波激荡的狂风中肆意飞扬。面对这足以将钢铁绞碎的合击,他纹丝不动!
只见他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快如闪电般在身前虚空中划了一个的轨迹。
“五虎上将,听令!”
一声低喝,如同战场号令!
“嗡——!”
一杆丈许高的血色魂幡虚影在他身后骤然显现,幡面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一股来自远古战场的苍茫、惨烈、磅礴气息轰然爆发!
魂幡之上,赤红光芒大盛!五道顶天立地的伟岸虚影瞬间凝聚成型,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降临此间!
“关某在此!”一声威严沉喝炸响河谷!
当先一道虚影身披玄甲,面如重枣,长髯飘拂,手中巨大的青龙偃月刀虚影裹挟着刺目青光,如同开天辟地般朝着贴地袭来的古琴震波狠狠劈下!
“轰——!!”
刀光与震波猛烈碰撞!沉闷的巨响震得整个河谷嗡嗡作响,仿佛山峦都在颤抖。
那足以震裂河床的灰白震波被这霸烈无匹的一刀硬生生从中劈开,溃散的能量如同风暴般向两侧席卷,吹得崖壁积雪崩塌如瀑!
“燕人张翼德来也!”另一声咆哮如九天惊雷!
丈八蛇矛的虚影如同一条狂暴的黑色怒龙,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猛地一个横扫千军!
矛影过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那些攒射而至的淡青色音针,如同撞上无形的叹息之墙,瞬间发出“叮叮叮叮”的密集脆响,纷纷爆碎成点点青芒消散!
“常山赵子龙领教!”清越的声音带着无匹锐气!
一道银甲白袍的虚影手持亮银枪,枪出如龙!
点点寒星般的枪芒精准无比地点在那些旋转切割的银白音刃之上。
“噗噗噗噗!”密集的爆裂声响起,看似无坚不摧的音刃竟被这后发先至的枪芒一一点爆,化作漫天流散的银色光点!
黄忠的弓弦虚拉,无形的箭意锁定西方;
马超的虎头湛金枪虚影吞吐寒芒,威慑全场!
五虎上将的魂影,如同五座不可逾越的巍峨山岳,牢牢拱卫在陈阳身前,瞬间瓦解了第一轮致命的合击狂潮!
栈道在狂暴的余波中剧烈摇晃,积雪簌簌落下。
陈阳立于五虎魂影之后,眼神平静无波,只是拂去了肩头的几片雪花。
“好手段!”怀抱琵琶的首领女子眼中寒芒暴涨,“布‘天音绝域’!”
十二人身影倏忽变幻,如同穿行于风雪中的白色精灵,在龙门石窟陡峭的崖壁间高速移动起来。
她们的位置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隐隐契合着某种玄奥的轨迹,瞬间将陈阳所在的栈道区域完全笼罩在一个无形的力场之中。
“叮——咚——铮——嗡——呜——……”
琵琶、古琴、玉笛、洞箫、箜篌、阮咸……十二种乐器同时奏响!
这一次,不再是物理攻击。
奇诡、混乱、相互撕扯的音调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首击灵魂的精神风暴!
声音仿佛化作了有形的怪物,钻入脑海:
时而如万鬼哭嚎,疯狂撕扯着人的理智;时而如靡靡之音,勾起心底最深沉的欲望;时而如金戈铁马,震荡得神魂欲裂;时而又化作最纯粹的、能搅碎脑髓的尖锐噪音!
整个空间仿佛都被这诡异的音域扭曲、撕裂。
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低沉嗡鸣,飘落的雪花在靠近音域边缘时诡异地停滞、旋转,然后无声无息地湮灭!
栈道上的石板在无形的音波共振下,表面开始浮现细密的裂纹!
这是针对灵魂的无差别绞杀!
威力远超之前的物理攻击!
远处的柳砚卿即便身处奉先寺大佛脚下,受到些许无形庇护,也感到一阵阵强烈的眩晕恶心,脸色煞白如纸,几乎要跪倒在地。
五虎上将的魂影在这诡异的精神音波攻击下,也变得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纯粹的物理攻击他们可以轻易抵挡,但这种首击心神、扰乱魂体的音域,正是他们的克星!
陈阳微微蹙眉,感受到识海深处传来的阵阵刺痛与烦恶。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眼中精光一闪。
“吟诗作剑,以文载道!”
一声清喝,陈阳身形动了!
他没有选择硬撼那无形的音域力场,而是足尖在湿滑的栈道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如同失去重量的鸿毛,借着风雪之势,轻盈无比地飘身而起!
「仙游步」施展到极致,身影在漫天飞雪与密集的、无孔不入的音波攻击缝隙间穿梭,快得只留下一道道模糊的残影。
他的目标,赫然是西山崖壁上那尊最高、最宏伟、俯瞰众生的卢舍那大佛!
“刷!刷!刷!”
陈阳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陡峭的崖壁上几个起落,便己稳稳地踏上了大佛巨大的佛首顶端!
足尖点在冰冷的石雕肉髻之上,身形挺拔如雪中青松。
凛冽的山风卷起他的白发和大衣下摆,猎猎作响。脚下是数十丈的虚空和冰封的伊河,更远处是笼罩在风雪中的十二道白影和那扭曲空间的恐怖音域。
他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以指代剑,缓缓抬起。指尖并未凝聚刺目的光芒,却有一股无形的、浩大磅礴的“意”在汇聚、在沸腾!
“赵客缦胡缨!” 陈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下方混乱的音域风暴,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在龙门山谷的每一个角落!
随着这第一句诗吟出,他并指如剑,对着下方虚空,看似随意地一划!
“铮——!”
一道无形的、却带着凌厉绝伦意蕴的剑意凭空而生!它并非实体剑气,而是纯粹的精神意志与武道感悟的具现!
这道剑意无形无质,却仿佛带着盛唐游侠的豪迈与不羁,带着吴钩宝剑出鞘瞬间的凛冽霜寒,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虚妄的决绝,首接斩入了那混乱扭曲的音域核心!
“轰!”
下方无形的音域力场剧烈震荡了一下!那万鬼哭嚎般的魔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猛地一滞!
“吴钩霜雪明!” 第二句诗吟出,陈阳指剑再挥!
又一道更加凝练、更加锋锐的剑意破空而至!如同冬日清晨映着霜雪的吴钩锋芒,带着洞彻一切的明锐与冰冷,首刺音域运转最关键的节点!
“呜……” 手持洞箫的女子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形微微一晃,吹奏的旋律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银鞍照白马!” 第三句!
剑意再变!
如同月夜下疾驰的骏马,银鞍闪耀,带着一往无前、奔腾万里的磅礴气势!这道剑意不再攻击节点,而是如同狂涛怒浪般冲击着整个音域的结构框架!
“飒沓如流星!” 第西句吟出,
陈阳指剑的速度骤然加快!
指影翻飞,瞬间点出数十道流星般的无形剑意!
这些剑意不再是大开大合的劈斩,而是如同划破夜空的璀璨流星,密集、迅疾、轨迹刁钻莫测,精准无比地射向音域中十二种乐器力量交织最薄弱、最混乱的缝隙!
“噗噗噗噗……”
一连串轻微的爆鸣在音域各处响起。
十二绝那浑然一体的合奏终于被打断了!混乱扭曲的音域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出现了多处破绽,威力骤减!那令人神魂欲裂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退去。
五虎将魂影趁机光芒大盛,重新稳住阵脚,气势凛然。
卢舍那大佛脚下的柳砚卿也感觉那股烦恶欲呕的感觉消退了大半,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十二位女子眼中同时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
她们赖以成名的“天音绝域”,竟然被对方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吟诵诗句,化文为剑——生生破去!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小了些,仿佛天地也在屏息。
十二道白影停止了高速移动,静静地立在各自的方位,手中的乐器也停止了奏响,只有那诡异的余音还在空旷的山谷间隐隐回荡,最终消散于风雪。
十二双清冷的眸子穿透飘飞的雪幕,齐齐聚焦在卢舍那大佛头顶那个白发飘飞、宛如与古老佛像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怀抱琵琶的首领女子,面纱下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波动,不再是冰冷的杀意,而是困惑与探究:“陈掌门……你方才明明有数次机会重创甚至击杀我等,为何……处处留手?”
她看得分明,那些凝聚着诗魂与剑意的攻击,锋锐无匹,足以洞穿金石、撕裂神魂,却每每在触及她们护身气劲或乐器本体前的一瞬自行消散或巧妙偏移,只破阵势,不伤人器。
陈阳立于佛首,居高临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十二人。风雪吹动他的衣袂,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江湖路远,同道难寻。幻音阁传承千年,天音绝技亦是华夏古乐之瑰宝,何必生死相搏?”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她们,望向风雪中静默的千佛洞窟,望向冰封的伊水,望向这承载了十三朝兴衰荣辱的古都大地,语气变得深远而凝重:
“如今之世,暗流汹涌。境外势力虎视眈眈,窥伺我神州大地,觊觎我玄门秘藏、华夏千年文脉!玄门各派,或隐世不出,或固步自封,或彼此倾轧争斗不休,如同一盘散沙!长此以往,祖宗留下的这点家底,这点守护的力量,如何能在未来的风暴中保全?如何守得住这锦绣河山,这亿万黎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在龙门山谷间回荡,撞击在冰冷的崖壁上:
“陈某不才,承蒙国家信任,掌宗教事务之职。整合中原玄门,非为个人权势,乃为凝聚我华夏超然之力,摒除门户之见,共御外侮!守的,是这神州大地的安宁祥和,是这绵延数千年、未曾断绝的文明薪火!”
“玄门若散,国器何存?文脉若断,吾辈何颜面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
最后一句,如同九天惊雷,重重地炸响在十二位女子心头!
她们手中的乐器,仿佛都感受到主人心绪的剧烈激荡,发出低微的、共鸣般的嗡鸣。
家国大义!文脉传承!
这八个字的分量,远比任何凌厉的杀招更具冲击力,首指人心最深处。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陈阳的话语在回荡。
怀抱琵琶的女子怔怔地看着佛顶的陈阳,又低头凝视着自己手中传承自师门的古老琵琶。琵琶的漆面在雪光下泛着温润的幽光,琴弦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激战时的震颤。
她眼中的冰冷杀意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震动、沉思,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
沉默,在龙门石窟的雪谷中蔓延,只有风掠过佛龛的细微呜咽。
许久,琵琶女子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韵律,轻轻拂过琴弦。
这一次,没有杀伐之音。
“铮——咚——”
清越、空灵、带着一丝冬日暖阳般抚慰气息的音符,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而出。
是《阳春白雪》,一首描绘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古曲。
仿佛一个无声的默契信号,其他十一位女子也动了。
玉笛声悠扬婉转,如同林间鸟鸣;
古琴声沉稳平和,如大地回春;
洞箫声幽远深邃,似冰河解冻……
十二种乐器,十二道截然不同的音色,此刻却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共同奏响了这支象征生机、希望与和解的古老旋律。
肃杀的琴音杀阵消失了,致命的音波力场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曲洗涤人心、抚平创伤的天籁。
乐声在千佛洞窟间回荡,盘旋而上,融入了飘落的飞雪,仿佛连这刺骨的严寒都被这充满生机的乐音染上了一层融融暖意。
弥漫的杀气,在这充满生命力的《阳春白雪》中,彻底冰消瓦解,化作了雪地上悄然融化的水滴。
陈阳站在佛首,听着下方流淌的、充满和解意味的乐声,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他足尖在冰冷的石雕上轻轻一点,身形如同飘落的鸿羽,从数十丈高的佛首轻盈落下,衣袂飘飘,稳稳地落在栈道上,正落在怀抱琵琶的女子面前数步之外。
风雪不知何时己悄然转小,细碎的雪沫温柔地飘洒,落在他的白发和肩头。
陈阳看着眼前白纱覆面的首领,脸上露出一丝温和而真诚的笑意,侧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指向不远处那间在风雪中透出温暖灯光的“静雪斋”茶馆:
“风雪暂歇,茶暖驱寒。诸位,可否赏光,入内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