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车站出来时天刚擦黑,小城的味道就是和大城市不同,空气里有股汽车尾气和早春泥土混合的味道,似乎颇有点安神醒脑的功效。但这曾经治愈陈满意无数次的良药,今天却不管用了。她的心一路提着,首到坐着出租车驶进小区,在老楼栋门口停下的一刻,也从未落定。
袁帅走在妻子身侧。见她没说话,他也不敢说。
上了楼,一敲门,来开门的竟然是陈铭。看见他们来,他还笑了。
“爸!你怎么不躺着?”
此时来自闺女的埋怨都那么动听。
“这还没到睡觉的点儿,我躺着干嘛?”他语气嘻嘻哈哈。
“你是个病人!”
“病人更不能老躺着了。以后要躺的时候多了,站着溜达的时间最珍贵。且溜达且珍惜吧!”
陈铭觉得自己很幽默,却谁也没逗笑。
半晌沉默后,还是袁帅说了句公道话。
“爸,劳逸结合,多活动是一方面,休息也同样重要。”他说完才想起,这半天还没见到岳母:“爸,妈呢?”
“她在屋里躺着呢。”
话音未落,陈满意己经冲到了妈妈床前。这才几天不见,她瘦了一圈,鬓角的白头发也长出来一截。
“妈,你这是怎么了?你没事吧?”陈满意的话里都带着哭腔。比起被医院勒令住院的爸爸,此时妈妈看上去反倒更像是病入膏肓。这两个人要是一起倒下……陈满意想都不敢想。小时候她也曾梦到过父母离她而去,那种悲伤和无助,让她在梦里都能哭湿枕头。但谁能想到,现在这种悲伤竟然这么快就要上演。
张彩婷的眼睛是肿的,双眼皮都肿成了单眼皮,显然是狠狠哭过。见到女儿,她更加绷不住了。眼泪水龙头一样流下来。
“妈,没事,我来了。”她抱住妈妈的肩膀,任由她像小姑娘一样靠在她肩膀上。
“你爸……怎么说他都不听,医生说要住院,他非说要回家……我怎么劝都劝不动……”
“爸!你怎么就不听话呀!你看你把我妈急的!”陈满意护着妈妈数落爸爸。
陈铭僵在脸上的笑这才收了收:“你就向着你妈数落我,我是个病人!”
“你知道你是病人还不住院?”
陈铭哼了一声:“住院有什么用?是能把我治好还是比家里舒服啊?住进去自己的身体自己就做不了主喽。折腾个溜够,到头来就是多受点罪,多花点钱!”
“这是钱的事吗?咱家差这点钱吗!有病就得治,都什么年代了,科技都发达了!”
“发达了也治不了癌症!”陈铭一句话斩钉截铁,早没了刚才的嘻嘻哈哈。他眼角的皱纹有些松动,像是绷了一整天才松下来的。
陈满意没话说了,并不是找不到语言来反驳,而是被从心底蔓延而上的恐惧支配。是啊,爸爸得的是癌。就算治,有那么容易吗?她也不是没在网上看到过类似的医学奇迹,但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概率又能有多少呢?
“爸,您也别想得太坏。是不是癌也还没有定论,咱们起码得多去几家医院复查一下。”袁帅一句话打破了一家人沉默的死局。
“对!对!他说是癌就是癌呀?说不定是误诊呢!你们明天就收拾东西,跟我回去。咱到大医院复查,找权威专家!”陈满意的眼里忽然又有了光。张彩婷的眼泪也暂时止住了。但陈铭脸上依旧是挂着似笑非笑的蛮不在乎,似乎不管结果如何,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行!闺女说怎么着就怎么着。”他说这语气并不认真,像是哄小孩:“行了吧?都别绷着脸了。你妈饭也不给做了,肉还是我炖的呢。好不好吃的就它了。”
饭还是吃了,不知道是不是肉炖的不好吃,全家人都胃口不佳,倒是数陈铭吃得最多。
张彩婷大概是哭累了,吃完饭早早就睡了。是女儿哄睡的,女儿一来,她像是找到了依靠似的,心一下子卸了。失眠了好几天,终于睡着觉了。陈满意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陪妈妈躺着,眼皮也渐渐沉了。倒是袁帅,被老丈人拉着聊天聊到好晚。
夜己深,陈铭压着声音,悄悄的说:“咱开瓶酒,陪我喝两杯!”
“爸,您现在这情况,不能再喝酒了。”袁帅也压着声音劝。
“咳,就这点日子了,能喝一口是一口。”陈铭笑着己经把酒开了。
袁帅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劝不住。他的话说得像句俏皮话。可那话落地,却像一块石头,砸在人心上。
酒还是喝了。是岳父大人珍藏多年的好酒。但袁帅不懂酒,只能喝出辣嗓子的冲。可陈铭喝得很开心,就这晚饭剩下的肉,说着早些年单位里的事,说他带出来的新人现在都成了处长副局,说他年轻时候一晚上能喝三斤,第二天照样带队抓项目。
“你说我图什么?不就是图个体面。”陈铭咂了一口酒,皱了皱眉,像是爽快又像不甘:“可体面人就是死得早。”
袁帅没接上话。周遭只有电视的背景音无意义的喧哗。
“爸,别再喝了,妈知道又该生气了。”袁帅是真怕,比陈铭还怕。并不是他比岳父更怕老婆,而是这事但凡是让老婆或岳母知道了,他真担不起这责任。
“你知道满意她爷爷临走前那阵子是怎么熬的吧?”陈铭忽然问。
袁帅一愣,点头。
“老爷子走得不体面。”他停顿一下,仿佛那一幕重现在眼前,“气插着,尿管挂着,整张脸都肿了,眼睛睁不开,嘴也张不开,想说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这样的日子,熬了一年多。我当时就想,换成我,我熬不住。但人呐,也不是想死一下子就能死的。”他不觉得可笑,但还是干笑了两声:“所以,我就想,能喝的时候,再喝它两盅,能溜达,就多溜达几步。等真到了那时候,躺在病床上,就身不由己了。” 他说着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袁帅没再拦着,只是自己也跟着陪了一杯。
“你们不用管我,我挺好,就是多开导开导你妈。她是想我活得长些,多陪陪她。我也想啊。但如果做不到,就靠你们了。”
袁帅点头,忽然觉得喉头发涩,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