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灯只留了一盏床头壁灯,柔黄的光晕洒在床沿,像一场戏散了后还未收起的追光。
蒋晴靠在病床上,手指轻抚着床边起皱的被角,像是在抚平一件带褶的戏服。
她侧头看了眼陪护椅上正在玩手机的陈满意,声音轻下来:“我就说,让袁帅陪床就行了。你工作也挺忙的,还特意留下来陪我……”
陈满意抬头笑笑:“妈,一家人怎么还客气上了。袁帅工作挺累的,我最近正好没什么课,不忙。”
听她这么说,蒋晴反而有点脸热:“他其实也没那么忙……”
“他那工作,也算高危职业。别看熊猫憨憨萌萌的挺温顺,但也实打实属于猛兽呢!晚上要是不休息好,白天没精神,万一出个差错,照顾国宝可不是闹着玩的。”陈满意说这话时,一半玩笑一半认真,脸上竟还闪过一丝骄傲。仿佛照顾国宝,是人人艳羡的体面活儿。
蒋晴干笑着点点头,不反对,也谈不上认同:“那是他自己选的工作。他喜欢。”
“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是件幸福的事。”陈满意有感而发,声音不大,却钻进了蒋晴心里。
是啊,她说得没错。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从青衣、到刀马、再到老旦,一步都没虚走,一场也不曾敷衍。一路都是幸福的。如今静静躺在床上,那些曾经翻飞的水袖、踏实的台步、吊着一口气撑下来的唱段,仿佛还在眼前,历历在目。
“我也算是幸福过的人。”蒋晴轻声说。
陈满意转头看她,有些感慨。
蒋晴没有看她,眼神微飘:“这辈子别的本事没学过什么,就学了个唱戏。起初是被逼的——我妈说,会唱戏的女人有饭吃,不怕嫁不出去。”
她顿了一下,嘴角轻轻:“结果我把自己给唱进去了,谁也不敢娶了。”
这句话带着轻描淡写的幽默感,陈满意低声笑起来:“还得是爸有福气。”
蒋晴没接笑,只哼了一声:“他?不懂……不懂戏,也不懂我。”
陈满意有些意外,但也不意外。
原来没跟公婆住一起的时候,她还觉得他们感情挺好,但这几个月,可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志不同,道不合”了。但甭管怎么着,这样的夫妻人家也是一过一辈子。
“我也不为唱给他听,更不是为了谁的掌声。我一登台,就像进了自己的一间屋子,关起门来唱给自己听。有时候一出戏下来,满头是汗,脚都站麻了,可下场那一瞬间,真是觉得——活得还不赖。”
这话一出口,语调抑扬,情绪几乎要溢出来。陈满意从未见过这样的蒋晴——她一首是高高在上、沉静端方,像舞台中央那根立不倒的柱子,谁曾想她心里竟藏着这样一团火?
陈满意倚在床边,手里捧着水杯,一会儿把盖子拧紧,一会儿又松开,反反复复,像在调一口还没对齐的呼吸。
“其实瑜伽也一样。”她终于轻声开口,“一套动作下来,汗如雨下,但觉得通透。练的是姿势,调的是心气。学习对呼吸的控制,其实本质是在锻炼对自己的掌控力。”
“人呐,控制自己,比什么都难。”蒋晴说话间,自带一种“老戏骨谢幕”时的沉定。
“妈,您说得太对了!”一句话说到陈满意心里,她“腾”地坐起身:“我羡慕您呀,能从头走到尾。一整个职业生涯,走得这么漂亮。”
“漂亮?连个谢幕都没有,算什么漂亮……我演了一辈子戏,最该响堂鼓的时候,却让人静悄悄退了场。真窝心。”蒋晴拉了拉被角,遮住闷闷的胸口——想起这事,她就气短。身为一个完美了一辈子的完美主义,怎么能允许最重要的时刻不完美。
“完美太无趣,瑕疵才动人。更何况,您这是瑕不掩瑜。迎着喝彩下台的谁没见过?众星捧月的谢幕,您这是独一份!”陈满意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安慰人的灵感,说得蒋晴心都宽了。
“这话说得好,我得记下来。”蒋晴终于笑了,是真笑,带着些旧时风采。“你说得没错。我演过那么多出戏,没有哪一出真是完满的。戏写得太圆满,就没味道了。”
陈满意狠狠点头:“所以我相信,好事多磨。现在遇到的不顺心,说不定是以后往上走的踏板。”
蒋晴看着陈满意,眼神有些不同——她还是头一回这么认真打量她,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丫头的能量比个小太阳还足。
“怎么?最近有不顺心的事?”
经这么一问,陈满意反倒蔫了。婆婆眼睛够毒,猜的没错,但她心里的事还没跟袁帅讲,更不能对婆婆说了。
“爱好归爱好,一旦变成挣钱的把式,免不了变味儿。”她低下头,继续鼓捣手里的水杯。
“那你就保持初心。”
“哪有这么容易。”
“就是因为不容易,才珍贵。”
此话一出,陈满意再有什么话也都一并哽住了。
她看到蒋晴眼里依旧闪着光,丝毫不像是被职场打磨了几十年的人。不过确实,她也并没有被磨去棱角。而是为了脚下的舞台,一首在磨炼自己。
“我也想。”陈满意呢喃着说出心里的声音。这一刻,她也想成为婆婆蒋晴这样的人。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人家勇敢,也没她坚定:“您有什么秘诀吗?”
“没什么秘诀。”蒋晴淡淡道,“就是演每一出戏前,都当作最后一场来唱。”
陈满意没说话,只是缓缓点头。
蒋晴看着她,笑了笑,“说路难走的人,往往都是站在原地的。”
陈满意低下头:“我现在就是停着的。”
“停不代表退。那你就等等,不怕慢,就怕不走。舞台不止一个,瑜伽馆也不止一家。”蒋晴的语气平平,但句句落地。
陈满意眼里闪过一点情绪,很快压下,只轻声应道:“妈,我懂了。”
窗外夜色深沉,病房的主灯早己熄灭,只余走廊透进的一线光,横亘在门缝与窗格之间。
远处传来护士推车轻响,轮子的滚动声绵长悠远,仿佛京剧散场后的锣鼓余音,戏虽收,情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