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己深，整个小区的人几乎都睡了，唯独陈铭家的阳台还亮着灯。
他靠在窗户边的老摇椅上，披着一件针织衫，手里握着一杯温热的枸杞水。女婿说完少喝绿茶，他就把上好的龙井收了，泡起了这杯“保命汤”。陈铭是个听劝的人，绿茶到底伤不伤胃另说，单枸杞养人是毋庸置疑的。多喝点，准没坏处。
“爸，还不睡啊？”
陈满意洗完澡，头发裹在毛巾里，从卫生间探出头来。
“不是叫你别睡前洗头嘛，湿气重。”
“呦，您什么时候也琢磨起养生来了？还泡上枸杞水了。我说什么你不听，女婿一说就言听计从。陈局长是不是太偏心了？”她嘴上调侃，眼里闪着调皮的光。
“你不是说你公婆研究中医养生，让我也学着点嘛。”
陈满意一听，脸红了。
她知道，她那拙劣的演技和经不起推敲的谎言，在爸爸这种阅历深厚的老江湖面前，根本瞒不过去。但爸爸却始终没拆穿她，还反过来替她圆场。
她走到阳台门边，靠着门框站着，脚尖点着地板边缘，一副随时想走却又走不开的姿态。
“爸，对不起，我——”她低头着指甲边的倒刺。这是她从小犯了错就会下意识做的动作，没有人比爸爸更了解她。
可陈铭等的却并不是这句“对不起”。
“工作的事，没跟袁帅说？”
陈满意一愣，像是被戳中了心口。她抬起眼，又低下，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没说？怕他知道了看不起你？”陈铭语气平淡，却精准地拆穿了她的心思。
“爸，你说……他会吗？”
陈铭端起杯子，慢慢啜了一口，语气淡淡：“这我说了不算。你要问他。”
“我都不用问就知道，他肯定说不会。但我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的？”陈满意嘟起嘴，像个被命运刁难的小孩：“说到底，我真不该那么冲动，把胸牌甩老板脸上。”
“你把胸牌甩老板脸上了？”陈铭挑了下眉，“我们单位的00后都干不出这种事。”
“爸，你就别损我了……”
“我不是损你，我是感叹。”
这一番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的话，把陈满意堵得干瞪眼。
但没想到，陈铭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一个能让你冲到这程度的上司，十有八九也不是什么好领导。”
陈满意鼻子一酸，眼里氤氲起一层水雾。她知道，哪怕她再冲动，再没头没脑，爸爸也还是站在她这边。这就是所谓的“幸福的退路”。
“这样的工作，不要也罢。你忍得了一天，总有一天也会忍不了。工作是为了实现自我，不是用来委屈自己的。”
“爸，你真是我亲爹。”
“你这不是废话嘛。”陈铭笑着把贴在身上的小棉袄推开了些，“但你听好了，我支持你辞了工作，可不是放任你不工作。这地方实现不了你的理想，总有别的地方能。”
“当然啦！瑜伽老师这个工作是我自己选的，我也确实喜欢，当然不会放弃。但是……”她眉毛耷拉下来，“我觉得我修炼得还不够。”
“怎么说？”
“瑜伽讲究的是心平气顺、以气养心。说实话，我做不到。真要做到了，也不至于一言不合就甩胸牌了。我自己都做不到，还怎么教别人？”
陈铭拍拍女儿的肩膀：“没有人天生能做到。你现在不是陈老师了，但可以当陈同学啊。”
“你是说，让我再去学？”
“不会就去学，什么时候都不晚。”
“算了吧，断了收入就算了，再花一股子钱去进修，那真是有点任性了。我还是抓紧时间找工作吧。”
陈铭看着女儿，不急不慢：“比找工作更重要的，是先找到你自己。”说着，他从针织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拿去。”
“干嘛？怕我饿死街头啊？”
“不是，是我赞助你学费。”
“现在谁还用现金呀……拿走拿走，我不会用。”
陈铭每次给她红包都要专门去银行取现金，装进红信封里——他说，他给女儿的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数字，而是沉甸甸的祝福。
她正要嫌弃的推开，忽然看到信封上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砥砺前行，知止而后定。
陈满意心里一暖，她仿佛看到爸爸洗笔研墨，一笔一划的认真样子。费劲周章，只为给她打气。她的爸爸是她的退路，也是她的前路，还是她过路休息的驿站。容她歇脚、喘息、充电。再出发时只是轻轻挥手告别，不图回报。
“爸，你说……袁帅能支持我吗？”
陈铭淡然的看着女儿有些焦虑的脸：“你怕他不支持你，是因为你自己，还没决定支不支持你自己。”
陈满意陷入沉默。
“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挂号。”
“咱明天真去医院啊？”
“去啊，女儿女婿都安排好了，不去多没意思。”
陈铭说完，放下茶杯回屋去了。椅子还在原地轻轻摇晃，陈满意坐了上去，余温未散，仿佛父亲张开的怀抱还在等她靠近。这一刻，她受伤的心像是被悄悄缝好，心口那股闷气也瞬间消散了。
第二天一大早，阳光还没全铺满窗台，陈铭己经换好衣服坐在客厅，等着出发了。衣服整齐，头发油亮，看上去不像是去看病，而是去开会。
“爸，去个医院也不用起这么早吧。”陈满意还没睡饱，揉着眼睛从卧室出来，头发打着卷，眼睛挂着糊。
“你快收拾，早去早回，我这还饿着呢！”陈铭端起刚晾好的枸杞水，刚要喝上一口，就被张彩婷一嗓子吼住：“让你空腹检查，水也不能喝！”
陈铭一脸不情愿地把杯子蹲在茶几上，倒像个被没收了零食的小学生。
医院候诊区的椅子冷冰冰，但一家人并排坐着倒也生出些温暖。陈铭双手抱胸，翘着腿，一副“我身体好得很”的倔强样子。
医生问诊时，他连连摆手：“真没什么不舒服，就是闺女担心。胃啊，挺好。”
张彩婷却没忍住，开始掰着手指翻旧账：“他这人就是犟，嘴上不说，实际上经常犯毛病。前两天出去吃了顿烧烤，回来就喊胃胀。都这岁数了，一出去就喝酒，一喝就得喝多，夜里折腾吐个好几次，疼起来翻来覆去……”
“我那是故意吐掉的，少吸收点酒精嘛。”陈铭辩解。
“没有那回事，酒精对胃黏膜的刺激是即时的。”医生头也不抬地噼里啪啦敲着病例，语气平静却有力，一句话把陈铭噎了个结实，只得咳了一声，讪讪地闭了嘴。
医生又开了几项检查，陈铭不敢多言，只得配合着做。
检查室的灯白得刺眼，仪器一排排闪着冷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味。
陈铭检查完，挺着胸脯笑眯眯的走出来：“看吧，我就说没事吧。”
“结果还没出来呢，你先别嘚瑟。”张彩婷瞪他一眼。
下午出了部分初步结果，大多数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唯独一项“胃黏膜密度”有点异常，需要复查。
“你看吧，我说了，没事！”陈铭接过单子，一脸轻松地一晃。
“医生让复查你没听见吗？”张彩婷拧着眉，把检查单抢回来，盯着那行数字看了又看，像要从里头看出点什么端倪。
“别看了，这不就在边缘线上浮动嘛。”陈铭不以为意地说着，随口就把单子又叠起来了。
“爸，医生说一周内复查，您听医生的，排除一下慢性病变。”袁帅嘱咐岳父。
本来就是配合出演，陈满意并不觉得爸爸的身体真有什么问题，但还是随声应和：“别怕麻烦，记得来复查。”
“知道了，放心吧。咱中午吃什么呀？吃点好的吧？可把我饿坏了……先给我块小饼干垫补垫补。”陈铭倒像个小孩子，比谁都能张罗。
一家人从医院出来，阳光正好。没人把这次就诊当回事，除了张彩婷，捧着复查单盯了半晌，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把单子叠好，收进了自己的包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