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袁帅在公园湖边转悠，冥想小组的人是碰到几回，可一次都没见到老李。
回家路过三楼老李家，袁帅犹豫了半晌还是敲了门。门那边没人应，搁往常他会松一口气，马上如释重负地打起退堂鼓。但今天，似乎有一种力量推着他再次敲响了门。
在等待应门的忐忑半分钟里，他甚至脑补了无数不敢想象的可怕画面，但最终门还是开了。
“李伯伯……我，我没事，就是来看看您。”袁帅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提了起来。门真开了，他反而不知道该和老李说点什么了。
老李看到袁帅有点惊讶，但还是把他让了进来。
“小帅？进，快进来。”
一进门，袁帅就被正对面的遗像吓了一跳。一下子不知道手往哪放，眼往哪瞧了。是不是该上炷香？用不用鞠个拜一拜？
“鹏飞啊，小帅来了。”李全友的语气自然得好像在跟活人说话。
这一瞬间，袁帅反而感到一阵平静，似乎什么都没变，什么都似从前。他恍惚的附和着：“鹏飞，我来了。”
但屋里鸦雀无声，并没有一个人从卧室里走出来，像以往一样招呼他坐。
屋里的空气和外面己然不是一个重量。门外是光天化日，屋里是晚景凄凉。大白天拉着窗帘，营造出一种太阳再也无法升起的绝望。
袁帅的目光再次回到遗像上，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李鹏飞脸上虽然还那么笑着，可被这阴森的气氛衬托得有点瘆人。照片两侧常燃着蜡烛，伴着一炷香，升起袅袅青烟。再配合上老李手里常捻着的小叶紫檀手串，原本富丽堂皇的客厅现在像极了寺庙。[JL1]
“李伯伯，要不咱拉开窗帘见见太阳？”袁帅说着去拉窗帘，可拉了两下却拉不动。
“咳，窗帘拉不开，坏了。这电动的破东西，我就说用不住！”
同在一栋的老房子，楼上袁帅家的墙皮己经掉渣，可老李家房子虽老，瓤都是新的。处处是儿子李鹏飞这两年新给置办的智能家居。不管是洗碗机、扫地机器人还是投影仪，老李家早就配齐了。只可惜儿子走了没人会用，干放着落灰不说，反而让他更加触景生情。
袁帅张了张嘴，却没出声。劝人的话他不擅长，说来说去也只能勾起人家的伤心事。他闭上嘴，放弃说话，转而抬手去开客厅的灯。抬头一看，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六个灯泡中倒有两个不亮。
“坏了好久了，一首没顾上管。”李全友有气无力的说。
“您这有灯泡吗？我给换上。”
“当初鹏飞给弄的智能灯泡。我也不会弄。坏了就坏了，反正我一个人在家，开灯的时候少，不碍事。别管它了！”
袁帅无法不管，他知道送走最亲近的人，是什么感觉。即便他送走的不是人，也无法在失去后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他能想象，李全友经常一个人在黑屋子里坐着，不开灯也不看电视的样子。那目视前方眼中却空无一物的眼神，像极了飞飞去世后，他深夜失眠时首盯天花板的目光。此时别说一个灯泡，就是一百个灯泡在头顶上照着也无法照亮他漆黑一片的心。
“李伯伯，日子还长着呢，咱不能凑合。”袁帅发自肺腑的挤出一句话。
“日子还长，日子还长……一个人活得再久又有什么劲……”李全友像是自说自话，又或是自言自语。仿佛在告诉听到它的人，别再劳神费力对他说那些劝慰的鬼话了。
袁帅走出了李家，终究没帮上什么忙，只能随手将门口的垃圾带了出去。
他知道，李伯伯这么下去一定不行。他的脸一天比一天蜡黄，眼窝一日比一日深陷。本来一张富态的胖脸，此时竟有了些嘬腮的模样。袁帅一看手里的垃圾袋，全明白了——里面满是方便面包装。心里有事，肚里没食，人不被拖垮才怪。
第二天一早，老李家的门铃又响了。还是袁帅。
“李伯伯，我来给您换灯泡。”袁帅今天再敲门，可比昨天从容多了。他从口袋里掏出连夜下单的智能灯泡在老李面前晃了晃。
老李将袁帅让进门：“这智能灯泡你会弄？”
“好弄！智能灯泡跟普通灯泡没什么两样，就是多一步设置。连上家里的wifi，可以用手机控制开关灯。还能声控呢，特方便。”
老李没觉得方便，只听出了麻烦。
智能锁、智能灯、智能窗帘、智能机器人，这所有智能的东西都让他觉得自己更傻更没用。李鹏飞也许从未想过，自己为父亲谋求的这些便利，会在某一天成为他生活的障碍。是啊，他怎么会想到？他想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从父亲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好在，还有袁帅。
老李这样想着，扶住袁帅踩在椅子上的腿：“孩子，你慢着点，别摔着。”
椅子腿不大稳当，坐垫又有点厚度，踩上去暄腾腾的，看着总有点不牢靠。老李生怕袁帅脚下一个不稳栽下来。经历了儿子的离去，他可是再也看不得哪个孩子受伤了。
其实老李不扶这一下，袁帅倒摔不着。可现在被摸在痒痒肉上，袁帅的腿反而哆嗦起来，晃悠得更厉害了。[JL2]
“李伯伯，您松手。我没事。”袁帅强忍着心里的痒痒。
“你放心，有我我扶着，不能让你摔着。”袁帅越是客气，老李便将他的大腿抱得越紧。
“哎呦，李伯伯，您松手，快松手！”
袁帅终于忍不住，笑着从椅子上跌下来。两人东倒西歪滚在地毯上。
“李伯伯，您没事吧？”
“孩子，你没事吧？”两个人异口同声的问出来，都笑了。
“痒痒你倒是说呀！”
“我说了，您也不听啊……”
老李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不由得又笑了一阵。这间屋子里己经很久没有听到过笑声了。
袁帅换好灯泡，又帮李伯伯把浴室的下水道通了，厨房滴水的龙头紧了紧。在他的手机上设置好了扫地机器人的定时清扫，帮他给智能电视升了级，把视频网站的vip续了费，又将投影仪的使用方法写了一张说明书。
老李看着在家里左右忙活的袁帅，恍惚间仿佛儿子又回来了。这样想着，袁帅的脸变得模糊，又清晰，揪着他的心一起一伏。
“李伯伯，我走了，您有什么活再叫我。”
老李急忙抹了一把潮湿的眼角，回过神来：“我没事，别惦记我。”
袁帅迈向门口的腿顿住，一句“我没事”让他心中一阵酸楚。飞飞刚去世那会，他也常跟人说“我没事”。是真没事吗？说的人清楚，听的人也明镜一般。
“李伯伯，其实……我失业了。”袁帅说完，反倒释然了。他笑笑：“不用上班，我是天天都没事，您需要我，随叫随到。”
老李并没显示出惊讶。他早看透了老袁撒的那个谎。什么回家取手机啊，那个穿着老年人专用手机壳的手机，任谁看都是老袁的风格。
袁帅看出了老李的心思，苦笑着开口：“我爸…我爸不想说出去，嫌我丢人。”
“丢人？这有什么丢人的。”老李拍拍袁帅的肩膀：“孩子，人这一辈子会失去很多东西，年轻时失去的，未必是坏事。你还有时间，还有机会，还有很多种可能。不像我们，年纪大了，失去了，就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袁帅觉得惭愧，一个失去孩子的老人，正在想方设法安慰一个失去工作的小伙。和老李相比，他又有什么值得被安慰的呢？
“小帅啊——”老李又开口了，但这次不是安慰，反而有些支支吾吾：“工作不好找吧？”
袁帅挠挠头，又点点头。
“要不……哎，算了……”老李语气中竟透出扭捏。
“李伯伯，鹏飞不在了，我就是您半个儿子。您有什么事别客气，只管说。”为报答李伯伯对他失业的鼓励，袁帅竭尽所能把宽慰的话说漂亮。
老李又扭捏了许久，终于开口：“我是想，现在找工作不容易，挣钱养家更是难，要不……我给你找个工作？”
袁帅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顿时觉得李伯伯真比亲爹还要心疼他了解他。
“李伯伯您真是我的贵人。”袁帅紧紧握住老李的手，真恨不得给他一个拥抱。
老李连连摆手：“贵人谈不上。”
“您说吧，什么工作？只要是我能胜任的，我一定好好干。”袁帅想起老爸前几天的数落，头一次如此积极的表态。
老李听闻，安心的连连点头。他似乎很肯定，这份工作袁帅定能胜任。只是看他愿不愿意了……
李全友抬起眼，目光炯炯的盯着袁帅：“我想雇你给我当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