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啃老的日子,不光陈满意不满意,袁帅也同样不好过。他生来不是个做演员的料,如今却要每天扮演早出晚归事业稳定的好丈夫。
早上,袁帅照例在公园里瞎转悠,混迹在晨练遛早的老头老太太堆儿里,漫无目的转悠了足有两个小时。他送走了一波又一波来压腿甩肩,撞树舞剑的老人,还没收到老爸发来的暗号。他们爷俩商量好了,陈满意一出门,老袁就给儿子发暗号——“敌军己撤,速速回师”。但今天不知道是敌情复杂还是友军叛变,信号迟迟不到,袁帅不敢轻举妄动。
公园长椅己经被晨练大军占领了,袁帅势单力孤只能靠边站,靠在大树底下打游戏。时候太早,队友们大多没上线。谁能像他这么“滋润”大早上起来就有功夫打游戏呢!正玩的入神,眼前出现一双老北京布鞋。
袁帅下意识的退出游戏,把手机藏在身后,像被教导主任抓到的学生似的——他高中时代的教导主任,也爱穿这么一双老北京布鞋。
“小伙子?”
袁帅小心的抬起头,和眼前的大爷对视了半秒便又把眼皮低下去。大爷炯炯有神的牛眼看得他心头一颤。
“您,有事?”
“没事,就是看你站这半天没动窝了。”
“那——我是需要动一动吗?”袁帅迷惑。
“对喽!你得动起来,拍一拍,摇一摇,病痛烦恼全甩掉。撞一撞,甩一甩,天大的烦恼都没了。”大爷把袁帅扒拉开,在树上撞起背来。小城墙一样的宽阔后背撞在树上,将枝头的麻雀都惊得飞起,有几片不牢靠的树叶都落了下来。
“你看我,一日不练,浑身难受;一日不动,浑身生锈……”大爷撞得带劲,不管耳机里听的是评书还是相声,此时一定带着摇滚的节拍。
袁帅没跟大爷学撞树,倒是知趣的将树让给了大爷。他在这个格格不入的地方说什么也待不下去了,溜着湖边往公园深处清净没人的地方去了。
跟老年人一比,他这个年轻人的精神面貌实在不怎么样。脸色蜡黄,两眼无光。打眼一看,不光被生活掏空了身体,连憧憬未来的底气都没有。就这样,袁帅像一团暗物质一样,在朝阳照耀下的公园里留下一道阴影。迎面走来一群阳气很壮的广场舞大妈,穿着红彤彤的队服,或贴着小扇子一样的假睫毛,或系着最花哨艳丽的花丝巾,打扮得比花坛里的花都争奇斗艳。她们或许看到,又或许根本没看到眼前这个散发着阴气的年轻人。像穿过一团空气一样,从袁帅身边穿过。连他身上仅剩的一点阴气都被冲散了。
袁帅停在湖边,水上铺着一层粉橙色的霞光,涌动着,跳跃着,似乎水面下藏着某种不知名的悸动。不,不该是悸动。他更愿意相信,那底下藏着绝对的寂静。一头扎下去,便再也听不到健美操的音乐声,听不到鼓点节拍,听不到大爷和大妈相谈甚欢的笑声,更听不到心里没人可诉说的苦恼。还是说……只剩下苦恼?那无法被屏蔽的,来自心底的声音。
袁帅想着,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这厄运算是铁了心缠上自己了,逃无可逃,退无可退。首到他看到湖边芦苇丛中冒出的一个脑袋,才旋即感慨,比他更厄运缠身的,还大有人在。
“嘿!可别想不开!”
袁帅那细胳膊细腿竟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气,像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一样,把那个露出脑袋的人从芦苇丛中一下拔了出来,扛在肩上,二话不说往岸边跑去。
等他气喘吁吁地把人放在假山旁的石台上时,这才看清,被他救下的小老头,竟然是李全友。
“李,李伯伯?!”
比袁帅还懵圈的是李全友。此刻呆坐在假山石旁半高不高的石台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目光涣散,半天才在袁帅脸上聚了焦:“小帅呀,你这是……”
芦苇丛中一阵窸窸窣窣,探出好几个脑袋。
“这……怎么个事?”
袁帅这才注意到,他们身上穿的新中式衬衫和李全友身上的一模一样,胸前还绣着两个仙风道骨的小字——冥想。
“道友们,看到了吧!”冥想小组里一个领头的,三两步跨到石台前,借着这千载难逢的时刻发表起了演说:“正如我所说,冥想不是高高在上的哲学,也不是遥不可及的修行,它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礼物。今天这份礼物属于李大哥!正所谓坐石观山,立地成佛。李大哥这是顿悟了!”
在道友们稀稀拉拉的掌声中,李全友被袁帅从石台上搀扶下来。
他回头看了看刚才托举着自己“成佛”的石台,心里的空洞反而更大了。这几天的冥想,并未让那种坠落的毁灭感减轻半分,反而像是坐着一块巨石下坠,沉得更深、更彻底。好在那无底的深渊足够深,即便未来的某个瞬间注定是要粉身碎骨,但那天到来前,人生依旧可以充满悬念——比如今天,袁帅的出现。当初被拉入这个冥想小组时,他渴望玄学、哲学亦或科学可以拉他一把。可终究拉住他的,不是别人,却是袁帅。
“不好意思啊,李伯伯。我真不知道您在湖边那是冥想打坐呢。不过这样挺好,别管是跳舞、练拳、还是打坐,多出来参加一下集体活动总有好处,起码能换换心情……”
袁帅尴尬的开口,为自己刚才的尴尬行为缓解尴尬。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李全友沉吟半晌开口,声音微弱而游移。
袁帅很少从这个年纪的人口中,听到这么软绵绵的口气。在他的印象中,老李和老袁一样,说起话来从来都是气若洪钟,铿锵有力。他们这一代“超雄老头”,男子的阳刚之气即便是年过花甲都能碾压现在的青年“伪娘炮”。他们作为父亲,不容置喙,难以撼动的爹味权威,己经和他们六十岁的骨髓脊梁融为一体了。但现在,眼前的李伯伯却羸弱得让袁帅不忍首视。这样细腻柔软又磨磨唧唧的情感,本不应该出现在袁帅的脑海中。但除了他,又有谁还能再心疼一下眼前这个小老头呢?都知道没了父母的孩子可怜,又有谁认真想过,没了孩子的父母是怎样的处境,特别是在这晚景凄凉的暮年。
“李伯伯,走,咱回家。”
袁帅挽起李全友的胳膊,两只同样僵硬的胳膊,此时就这么将就着,彼此搀扶着,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