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袁帅带着一张疲惫却毫无收获的脸敲开爸妈家的门时,袁和生一眼就看出了儿子挂在脸上的心事。
“都几点了,怎么才来?小熊猫都睡着了!把孩子扔在这,自己逍遥自在过周末,怎么倒好像比我这看孩子的还累。”
不等袁帅说话,蒋晴先开口了:“你这人怎么就这么虚伪呢?明明是自己想跟孙女玩,却非要摆出一副为人父母牺牲奉献的姿态,还要用上个‘扔’字。怎么,是嫌你小孙女累赘了?”
她一边毫不客气地给老伴拆台,一边边慢条斯理的开了瓶红酒,给自己倒了一小杯——这是她每天晚上的仪式感,外加养生秘诀。她把尖尖的高鼻子埋进酒杯使劲闻了一口,一脸享受的拿了个长腔,仿佛这酒好的值得她唱一出。她举着酒杯朝儿子让了让:“儿子,难得回来一趟,要不要来一杯?”
“来什么来,又不是什么好日子。”不等袁帅开口,老爹又替他拒绝了。这样的情况是常态,袁帅在这个家里,几乎没有说话的份。
李鹏飞离开的脚步尚未走远,每个人心里都有股淡淡的忧伤,但蒋晴不会被外界影响,她早起照常吊嗓子,睡前照样喝红酒。与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她还是决心先天下之乐而乐:“儿子回家吃饭还不是好日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日子还是要照常过的。人生苦短,更要及时行乐。”
说完她自作主张的添了个酒杯,给儿子倒上。
老袁斜眼一看,没有自己的,瞬间就挂上脸了。
“呦,就你们娘俩喝,没我的?”
“你不是脂肪肝嘛。”
“你不说喝红酒降血脂嘛。”
“我什么时候说降血脂了。那是抗氧化!”
“抗氧化也行啊。光你俩喝,不怕我氧化吗?”
“你氧化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瞅你自私的!什么抗氧化,降血脂都是借口,不就是为喝口酒找理由嘛。还不张口就来?你真当我稀罕你那口呢,酒有什么好喝的?你看老李家儿子不就是喝酒喝死的嘛。”
“他那是喝大酒,能一样吗!大酒伤身,小酌怡情。你不懂不要瞎评价。”蒋晴见老伴胡搅蛮缠的劲儿上来了,并不愿与他恋战,转而进厨房把晚上剩的红烧肉给儿子热了一下。这世上能让蒋晴放下身段照顾的人,除了儿子也没别人了。在人前,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十指不沾阳春水。但见到儿子就会一秒下凡,变身冷脸洗内裤的老妈子。也许正是因为她对家里两个男人的区别对待,老袁和小袁才会冲突不断。
以往袁帅看到这口红烧肉,一定忍不住要先动筷子,但今天,他只在闻到香味的瞬间抬了下眼,马上又将眼皮垂下,拒绝跟所有人对视。生怕他们的目光翻过他心灵的窗框,打破窗户,闯入他的心房,窥探到他藏在心底的秘密。但他不知道,他越是这样,反而露馅越快。
当妈的一眼看出儿子情绪不对。
“还因为鹏飞的事难过呢?”蒋晴端起酒杯:“儿子,我和你爸爸从小总是教育你要向鹏飞学习,但现在我收回这个话啊。不要跟他学,你这样就挺好。不用太优秀,也不用太成功。平平淡淡,长长久久,这才是生活的真谛!”说完,她一仰脖,干了。
袁帅举着酒杯愣了半天,忽然觉得妈妈很帅气,有拿得起放得下的魄力,有拎得清看得远的眼界。他——也得学着妈妈这样往前看。可前面又是什么呢?前面是下个月的房贷,前面是入账为零。前面说不清是起点还是终点。
但显然,老袁对老伴的话并不认可:“你表你的态,不要拉上我。我什么时候教育他要向李鹏飞学习了?弹琴先调弦,理事先抓纲。牵牛牵鼻子;擒贼先擒王。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我对他的教育,向来只是指明方向,扬帆掌舵。我教育他,不是教他攀比,是帮他成才。成才也分大材小材。老李家儿子虽然钱不少挣,但那是投机取巧,纯靠运气,只能称之为小材。而我教育儿子,是让他学会脚踏实地,心怀壮志,未来不管是为为官,还是下海,他都得有格局,有担当,这才是真正顶天立地的大材。”
“那我请问,你成大材了没有?”蒋晴一语中的,正扎在老袁心中的小嫩肉上。见老伴也有语塞的时候,蒋晴继续乘胜追击:“你自己都没成大材,凭什么把压力给到孩子?”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心甘情愿被儿子拍倒在沙滩上。所谓传承,就是一代人的理想交给下一代人实现。我对儿子的要求,也是对自己的期待……”
又开始了……袁帅下意识甩甩头,只觉耳朵里进了只苍蝇。老袁这张嘴,不服不行,张嘴就来,一来就是一套。但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听来听去,弯弯绕绕,除了让你比刚才更困惑,还能帮你忘了刚才在跟他聊什么。
“你们别吵了——”袁帅终于在爸妈你来我往的过招中插进话来:“爸,妈,我失业了。”
别看袁帅话少,但不开口则以,一开口便能让西座静默,鸦雀无声。
老袁刚放到嘴里的一块红烧肉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半天才随着饭粒咳了出来。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说什么来着?养熊猫能是个长久的工作?”老袁喜欢马后炮,开炮前总要做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要说他真预料到儿子要失业吗?怎么可能。照他说,要炒也是儿子炒动物园,还轮得到动物园炒他?
袁和生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看着儿子阴沉的脸色,还是忍住了。
比袁帅脸色更难看的是蒋晴。她下午做的面膜算是白瞎了,此刻白里透红变成了灰中带青。此时的她,看上去可比追悼会上默哀时还难过。
“动物园那么多人,凭什么就裁你?熊猫死了,不是还有黑熊白熊北极熊吗?”
“妈,您刚才不是说我不用太优秀,也不用太成功。活着就好嘛?”
“我……”那是说说,真这样哪成!后半句蒋晴没说出来,可懂的人都懂——爸妈的期盼,总是比子女的能力高一节。
“哼,活着就好?那我倒不如养条狗。”果然拱火还得是老袁。
“你怎么说话呢?!” 蒋晴哪容得别人这么说自己的宝贝儿子。
“我说的有错吗?养条狗还能时时处处跟在我脚边,听我指令。你看这个,我说的哪句话他肯听?忠言逆耳利于行,父母之言立命之本。他要是早听我的——”袁和生又把他那讲过无数次的大道理搬出来了。袁帅条件反射的关闭耳朵,他真恨不得能像海豚一样关闭耳道潜入深海,瞬间脱离这世间的聒噪。
袁帅并没有觉得被比作狗对他有何冒犯。在他看来,做一条狗也并没什么不好。只要忠于单纯的欲望,遵循简单的指令,就会成为一条好狗。他自认为他有作为忠犬的资质。只可惜他生而为人,不是狗。
但还有句老话是这么讲的:天下没有赢得过子女的父母。虽然嘴上念叨着儿子不争气,但当爹的也不会真的拿出“痛打落水狗”的决心。
“这事告诉你媳妇了吗?”老袁的牢骚发够了,开始回归现实。他压低声音,似乎怕隔着半座城让陈满意听见似的。
袁帅沉默摇头。
“准备怎么跟她说?”
袁帅沉默低头。
他从小就是个没主意的,结婚前听爸妈的,结婚后听老婆的,上班听领导的,下班还听老婆的。除了动物园的大熊猫听他的,鲜有他拿主意的机会。但此时,机会来了。他却只能沉默。
“没说就对了!说了她不跟你离婚才怪。”不管出了什么事,蒋晴总是先护着儿子。
“不说又能瞒多久?工作没了,收入断了,那么大个窟窿怎么补?”万事难不倒的袁和生,此时也遇到超纲的难题了。
“能——借我点钱吗?”袁帅几乎是用尽了浑身力气,才吐出这几个字。声音低得像蚊子嗡嗡,底气弱的像撒气的皮球。
当妈的听了这话一点不意外,甚至还有几分欣慰。她愿意做儿子的后盾,成为他的避风港。就算儿子不开口,她也准备好了帮衬:“一家人,说什么借——”
可话音未落却被老伴打断:“借了你准备怎么还呀?”
蒋晴用大眼睛使劲夹了老伴一眼。她了解儿子,不爱说话,自尊心强,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是绝不会主动开这个口的:“你钻钱眼里了?跟自己儿子讲什么借呀还的!”
“他不是不想我管嘛?找工作不听我的,结婚买房非搬得老远。没事的时候躲咱远远的,现在摊上事了想起管家里要钱了。子不孝父不慈,人之常情,天经地义。”
袁帅实在不想听父亲把多年来的不满再重新唠叨一遍:“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他站起身,后悔自己怎么会鬼迷心窍开这个口。
“坐下!”袁和生气若洪钟,语气不用辩驳:“你想什么办法呀?”
“找——”
袁帅刚吐出一个字,就被老袁驳回了。
“找工作?你以为找工作那么容易?”
“那我借——”
“借?你找谁借?现在这年头,但凡开口借钱的,十个里面有十一个是骗子。再者说了,你认识几个人?有几个朋友?除了动物园里的熊猫,跟你混的最好的就是李鹏飞了。你找他借?他还做得了主吗?”
袁帅气血翻滚。父亲调侃他,他不生气,说他是骗子、是狗,他都不生气,反正他早就习惯了他的袁式Pua。但袁帅怎么也无法忍受,他拿他死去的朋友调侃。
袁帅不想再多说一句,转身就走。
“别走别走!咱再商量商量……”蒋晴一边拉住儿子,一边对老伴下了最后通牒:“你从现在给我闭上嘴!”
老袁自诩不是个犟老头,做人要圆滑才能顺遂。看儿子和老伴双双被他说急眼了,他反而话锋一转,软下来了:“我也没说不借。只不过,借也得有借的办法。”
袁和生说着,夹起一块红烧肉送到嘴里,看着老婆儿子质询的目光,津津有味的嚼起来——吊起了别人的胃口,他自己的胃口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