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彩婷一落脚就跟着女儿女婿去看房子了。
小区不算新,楼下绿植长得郁郁葱葱。栅栏围墙缺了一根儿,成了一个居民自行开辟出来的小门,侧着身出去,首通菜市场。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给这片生长于钢筋水泥中间的小天地又增添了几分生机。
“妈,不错吧?离菜市场近,买菜方便,老住户也多,跟咱们那没什么区别。是不是?”陈满意生怕妈妈不适应,尽量把这新环境往老环境跟前儿靠。
张彩婷看了一圈,点点头,说“挺好”。房子就这么定了。
安顿好妈妈,陈满意也想留在这边陪她住。张彩婷不乐意了:“你住这算怎么回事?回头让你公公婆婆说,我来了挑拨得你们夫妻分居。”她一边说一边把女儿往门口推。
“哪的事?谁会这么想啊,就你多心。”话虽是这么说,陈满意也不敢太坚持,只好回家,但心里总是不安的。
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的多心和敏感,让她越来越不能忽视。妈妈就像是上班时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牵着扯着坠着她。
陈满意忍不住想: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又坐着发呆?冰箱里的饭会不会忘了热?从小门去菜市场回来会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越想越坐不住。记得自己小时候没人看,妈妈经常把她带到办公室。那时候她还有工作,是个编辑。这边,她安静的看着稿子,那边,她也入神的看着漫画书。母女俩不必多言,但有彼此在身边,就觉得踏实。
现在,轮到自己,她却没法像妈妈那样时刻守在她身边。
她想来想去,生出一个想法。
转天,她便带着妈妈来上班了。
“这是茶水间,这是前台,这边三间都是教室,还有更衣室和淋浴间……”她给母亲介绍着:“你在这儿随便坐,渴了自己倒水。我上课的时候,你也可以来跟着练,跟阿姨们聊聊天,她们可能聊呢!”
她真觉得自己有点管理天赋。这多好的主意,多好的机会。妈妈不爱运动,正好她可以带着她运动;妈妈不爱说话,正好可以和学员大妈们多聊聊天。她缺少的一切,在这瑜伽馆里都能找到。不出几天,她肯定又恢复成曾经那个开朗又胃口极好得妈妈。
“张姐,这是我妈……王阿姨,这是我妈。”陈满意一个一个的介绍。张彩婷跟在女儿身后,跟这些不认识的人点头微笑打招呼。她们有的说“呦,陈老师的妈妈真年轻”,有的夸她气质好,无一例外的从头到脚打量她。等她过去了,几个人不忘在背后小声议论几句。说得不见得是不好的话,但却让张彩婷格外别扭。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条风干腊肉,被女儿拿出来挂在阳台窗下,“晒”在那,谁来来回回的看到都要打量几眼品评一下,看今年谁家腊肉肥瘦分明,谁家的颜色好、油润,谁家的长了白毛或者晒过头了。
想到这,她身上的白汗毛先竖起来了。
瑜伽教室里,看着那些跟她年龄相仿的大家姐妹相称的扎堆聊天,张彩婷就越发觉得冷。
“这屋空调太足了,我出去待会。”她打了个招呼,一个人出去了。
陈满意看着妈妈的背影,又想起那个医生的话:妈妈是不是真抑郁了?
晚上回家,她和袁帅说:“我看真得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袁帅没说话,他知道这事不容易。
但他到底也没给老婆泼冷水,第二天,陈满意一下班就去妈妈那展开动员了。
“妈,心里不舒服得治,医生都是专业的……”她先是好声好气的劝——不行。
再来点硬的:“你再这样下去,我都快被你愁死了!”还不行。
软硬兼施,越说越搓火,最后母女俩越说声越高,陈满意一气之下,摔门,走了。
“病人最烦别人把你当病人。”回来之后,袁帅一语中的。
“那怎么办?她确实是病了。”陈满意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病的人不是她,错的人自然也不是她。
“生病也不是她的错。你说对吧?”袁帅这么一说,她又无言以对了。
“但我爸己经走了,再难过也得面对现实,日子还得过。你说我不难过吗?我也难过,但难过也得自己调整,不能一难过就抑郁了。”她觉得委屈,自己一边要调整自己,一边还要担心妈妈:“要不……你去劝劝?”
“我?”
“我妈听你的。”她往袁帅肩上拱了拱。
自从袁帅帮她把妈接过来,在她心里的形象又高大了一截,成了什么都能搞定的“拉卡丁神灯”。好像只要晃着他的胳膊许个愿,就可以高枕无忧等待好消息了。
但这次,着实是把袁帅给难住了。
“我出去倒杯水。”
“我不渴。”
“我渴了。”
他想战术性脱身。陈满意怎么会看不出来,她腿跟出去,嘴也没停。
“你不去,没人能劝动了。”她语气里带着恳求。
可袁帅却依旧没动声色,只是这话钻到袁和生的耳朵里了。
他一开门,出来:“什么事?没人劝得动,我来啊!”
陈满意和袁帅皆是一愣,但看老袁胸脯挺着,自信的笑容挂着,还不等知道自己揽过来的是什么事,己经胸有成竹了。
“爸,您就别添乱了。”袁帅小声劝,但他知道,劝也白劝。
转天一早,袁和生就拎着水果去登门拜访亲家母了。
蒋晴不愿意去跟他凑着热闹,但不去又不合适。临进门时,她拉住老伴提醒了一番:“我跟你说啊,咱这是来看看人家,尽尽礼数。不该说的话别说。”
老袁和不认同。自己这辈子,靠嘴吃饭,金口一开,从来都是掌声雷动、一呼百应,什么时候吐出过不该说的话?
“你就是假清高,从来不懂我们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把自己抬得挺高,还不忘拉踩一下。
蒋晴冷笑,冷眼看他。
果然一进门,寒暄就没有停过。即便亲家母张嘴的时候很少,但袁和生却有绝不让话掉在地上的本事。从天南海北一首聊到小区物业,聊得张彩婷首打哈欠,蒋晴脚趾扣地。最后总算拐回正题:“有空跟孩子们一起去医院看看吧,顺便检查检查,权当给孩子们省心。”
张彩婷原本想拒绝,碍着亲家的面子,推脱了两句,还是答应了。
回家这一路,袁和生的脑袋一首扬着,眼睛都没低下来看路:“我说什么来着?看没看见,还得我出马!”
蒋晴拿出看戏的表情,静静看他耍。
倒是陈满意真心感激公公:“谢谢爸!你真行!姜还是老的辣!”
到了看病那天,号都挂好了,陈满意也特意请了假。一大早张彩婷突然捂着胸口:“我心脏不舒服,今天出不了门。”
“那去医院正好查查心脏啊?”
“不行,我得躺着。”她说完往床上一躺,蒙头就不动了。
陈满意又急又气:“你是不是就是不想去看医生,装病啊?”
张彩婷不说话。
陈满意的声调可是更高了:“你是小孩吗?还跟我整这出!”
张彩婷背过身去。
“算了,你爱去不去。我就多余管你!” 说完,她不管不顾摔门而去。
下楼路上袁帅追出来,劝她:“你别那么上火,怎么说她是长辈。”
“长辈?她哪有点长辈的样子,完全就是任性小孩!”
“那你也不能摔门就走了。”
“我怕我再不走真压不住火,说出什么过头话。”
“那你回去跟她好好说。”
“我说不了!她都不跟人交流。”
得!不光岳母像小孩,现在老婆也变成小孩了。袁帅更犯难了。
一路上,陈满意都在控诉:“我也是为她好啊。她这不是跟我耍赖么?天天跟我斗智斗勇,心都操碎了。”她叹口气,又委屈又无力。袁帅比她更无力,他既不能顺着老婆跟她一起数落岳母,又不能在老婆气头上给她火上浇油,只能听着,做好情绪垃圾桶。
回到家,袁和生听说亲家母“反水”,一下蔫了:“不应该啊。那天答应得挺好啊,兴许是身体真不舒服?改天呢?”
蒋晴冷冷一笑:“改天?改天照样不舒服。”她一点不意外,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袁和生受不了这冷嘲热讽:“你有招你上啊!”
蒋晴摊手:“谁也没招。医生治病救人,也只能治想自救的人。”
一句话砸在地上,屋里再没人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