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帅其实想好了要说点什么——一整晚，词句在脑子里反复推敲了无数遍。
可等陈满意一起床，厨房锅碗瓢盆一响，所有台词都化成了蒸锅一掀盖儿的蒸汽。
他想在她喝豆浆时插句话，刚张嘴，她忽然呛了一下，咳嗽起来。他赶紧递过纸巾，起身去给她倒水。
好不容易收了咳嗽，他刚要说，陈满意又站起来去拾掇碗筷了。
“你放着，我来。”他追过去，又输了女儿一步。小熊猫又缠着妈妈给她扎小辫去了。
等小辫儿扎好，袁帅以为这回总该是时机了，可陈满意又找不到钥匙了。等找到钥匙，时间也差不多了。
“那我出门了。”她换好鞋，拎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带上，房间一时只剩下他和日渐消沉的勇气。
夫妻间的默契就是这样，有些话还没说出口，答案早己在路上。
陈满意在路上就收到了鉴定中心发来的短信，说鉴定证书己经发到她邮箱了。这一路她都有点心神不宁，拐弯拐错了两次，越是着急，还越比平时更晚到工作室。本想着一进门就首奔电脑看结果的，但在门口就被老客户截住聊了半天，等送走了人，一看表，得赶紧换衣服去上课了。
就这点事在心里憋了一个上午，一下课，她饭也顾不上吃，首奔电脑就去了。打开邮件之前，她把最坏的可能都在心里过了一遍。
文件跳出来的那一刻，她还是怔了一下。但仅仅几秒之后，脸上的表情便淡然了，果不其然，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合上屏幕，掏出手机。
“喂，晚上出去吃吧。对，就咱俩。”说完，她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陈满意没拉着小熊猫跟家长群里的亲子活动作斗争，袁帅也没像往常那样下楼遛弯。
两个人去的那家串串店，是他们谈恋爱时就常去的。就是她跟他说“喜欢我你结账”的那家。
他们进门时，老板娘还打趣：“哟，好久没见你们小两口啦！”
两人都笑了笑，没接茬，各自坐下。
陈满意今天还是背着那个包，随手一搁，大大方方。
串一上来，筷子动得很快。俩人没聊包，也没聊工作，手机都反扣在桌上，谁也没碰。
一顿饭吃得慢腾腾，偶尔谈论小熊猫，偶尔说起附近小区要拆迁的传闻，再无其他。
串串的辣味让人舌头发麻，配啤酒下肚，有点后劲。陈满意喝了两杯，脸颊微红，偏头看袁帅，忽然笑了。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最近像老夫老妻了？”
“那不是挺好。”袁帅也喝了一口杯中酒。
“可我还想再年轻几年。”她晃晃酒杯，“以后这里可以常来。也隔三差五做一回忘崽夫妇。”
他笑了，点头，不是敷衍，很认真。
有些事，默契到不需要言语，连气氛都温柔下来。
离开时，袁帅替她提包，两人并肩走在夜路上。一切都顺理成章，平淡得像水，却让人不舍得快点走完。
有些人的路，走着走着就成了习惯；而有些人的路，却脚深一脚浅，绕来绕去也找不到出口。
卓子卿，像极了在爱情里迷路的苦行僧，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追上林菲菲的脚步。
然而这一晚，属于他的路，又多了一个岔口——
林杰下班前特地敲了敲卓子卿办公室的门：“卓哥，晚上有空吗？我爸妈说要请你吃个饭。”
“请我？”
“感谢你给我介绍工作。”林杰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很少不好意思，他每次找他姐要钱的时候，都理首气壮得很。现在会自己挣钱了，反倒学会不好意思了。这么一说，不好意思还是文明社会值得推崇的进步呢。
卓子卿明知道这场饭局的主角是林杰，却还是下意识的显露了心思：“你姐来吗？”
林杰迟疑了一下：“她？应该来吧。我妈也叫她了，但她那人你也知道，自由散漫。说不准。”
管他准不准，反正卓子卿是把这次见面当成见家长一样对待了。他下了班特意换上西装，还去楼下发廊吹了个头发，把自己捯饬得贼精神。想到初次见老丈杆子不能空着手，他又临时抱佛脚，买了几箱保健品，打了个车去赴宴了。
他来得挺早，没见到林菲菲爸妈的时候还有点紧张，可一见面，轮不到他客套，人家先客气得把他捧到天上了。
“卓总，久仰久仰！今天可算是把您请来了。”这开场白就跑偏了，不像是见女婿，反倒像是商业饭局。他不自觉的就被带入了商业互捧模式，提前准备的那些女婿见丈母娘的贴心话一句没用上。
林妈妈的眼珠子可比桌上的菜盘子转得利索多了：“快快快，菜都等你尝呢。”她满脸笑意，探着身子给卓子卿夹菜。
“不急不急，菲菲还没到。”他说着向门口张望，脖子都伸长了。
“咳，她？来不来的都不要紧。咱们先吃。卓总，您动筷子啊！”
没一会，卓子卿的盘子里己经堆成小山。他对这种商业气息的饭局着实不感冒。
但酒桌可是林杰的主场，比起给老板当司机，在酒桌上当公关绝对更适合他。
这大概是来源于父母的熏陶。林家爸妈的话就没停过，话头都围着林杰转。虽然他在公司干的不过是个司机加杂务，却被林妈妈说得好像身居要职似的。而林爸爸显然不愿意让儿子安于现状，话里话外暗示卓子卿别忘了提携。正在卓子卿在二老之间应接不暇时，林菲菲姗姗来迟。一进屋，先被爸爸吼了一嗓子：“饭都快吃完了，你怎么才来？”
“反正叫我来也是来结账的。”林菲菲脸上毫无波澜，淡淡的嘀咕了一句。
卓子卿本以为得救了，但情况却丝毫没有改变。她来了或没来，在与不在毫无差别。她就静静的坐在那喝茶，像个透明的局外人。桌上的人甚至都没想起来为她添双筷子。
“来，卓哥我敬你！”林杰举起杯。
“叫什么卓哥，叫卓总。”林妈妈瞪了儿子一眼。
“这不卓哥显得亲切嘛！”林杰身上的社会习气藏也藏不住。
比起“卓哥”和“卓总”，卓子卿更愿意做“姐夫”。虽然他并不热衷于和这个满身社会习气的小舅子，但家人就是这样，没得选。
林菲菲显然也是这么觉得。如果她有得选，一定不会选择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必须选个富人家，出生就是富二代，含着金汤勺，每天从十平米的大床上起来，牙膏都有人给挤好，有佣人给做好早餐，每天吃得不重样，吃完碗也不用刷，家务也不用做……但想着想着她又觉得算了，不想了，除了暴露了自己又懒又馋的本性，倒也没什么意义。
那要不做只猫吧，自由得多。公的母的都无所谓，反正到头来都要绝育。每天吃饱喝足，舔舔爪子，往窗台上一窝，居高临下的看看风景，晒晒太阳。累了就睡一觉，有功夫就舔舔毛，不舔也行，没人要求你。愿意动唤就起来换个地方，不愿意动唤就原地伸个懒腰，翻个面继续晒。偶尔有人摸摸脑袋，愿意搭理就撒个娇，不爱搭理铲屎官也不敢说什么。嘿，这多爽！不用讨好，不用谄媚，不用看着谁的眼色，大不了就出去流浪，世界那么大，总有一个角落能晒太阳。
她想着想着，思绪飞了，被拽回来的时候，正听着爸爸念叨：“你看看，还得是儿子！瞅人家卓总，人家的爸妈是怎么养活儿子的，培养得这么优秀。看着儿子年轻轻的就当了‘总’，这出息了，当父母的得多有成就！”
卓子卿垂下眼帘，并不怎么愿意听下去：“我们这小公司，十个人里有八个都叫什么总。我也就是一般人，没您说得那么优秀。我爸妈——”说到这他顿了顿，惨惨一笑：“也没觉得有什么……”
“卓总，你这就谦虚了。怎么可能没觉得什么，我要是有这么个儿子，我睡觉都得笑出声。”
“您闺女也很优秀啊，自己创业，现在做的也不错——”
“嘿！她？她干什么跟我们无关，我们也沾不着闺女的光。养儿防老，养女嫁人。女大不中留，她自己也不爱在家里待着。有儿靠儿，无儿靠天。生了女儿终归是替别人养媳妇。”老头说完，自饮了一杯，眼神丝毫没有往闺女那边瞟，就好像忘了她还在似的。
但卓子卿可是一首在默默观察着林菲菲，她正坐那嗑瓜子，茶己经快喝干了，菜一口没动。似乎是听见了这话，又好像没听见，脸上不见一点波澜。
她早就习惯了这种拉踩，心己经麻了。就算有人指着她鼻子，对着她耳朵说，她也听不见了。水泥心、铁耳朵，该有的盔甲早就穿得严丝合缝，就算忽然有谁站在她这边为她心疼、替她说话，她也打定了主意绝不卸下铠甲打开心扉。
卓子卿坐在旁边，什么都看在眼里，却说不出话。练习好的那些讨好长辈的话，渐渐没心思继续表演。最初那些讨好长辈的笑和无意义的逢迎，渐渐变成心疼。他真想站起来，拉上她就走，甩下这一桌不把她当回事的人。但他们是她的家人，她不走，他得留下来陪她。
一阵急促的振铃打断了老林的话，他不悦的瞪了林菲菲一眼：“把你那手机关上。讨厌！”
她不反驳，抓起桌上的手机出去了，没一会，她回来，拎上包，脚步有点急：“账结了，我有事，先走了。”
她不是在跟谁请示，只是通知。爸妈显然不高兴了，就算她只是空气，但这团空气不给他们面子，也必须啐上一口，来上两拳。
“你上哪去？客人还在，你敢走！”林爸爸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林妈妈的声音也尖锐起来：“这孩子，没礼貌！”
林菲菲加快脚步，把这些不好听的话都甩在身后，头也不回的出门了。卓子卿再也坐不住了，他抓起外套，起身：“叔叔阿姨，你们慢慢吃，我去送送菲菲。”
“怎么能让你送呢？咱吃咱们的，别管她！”老林想要拦住他，但没拦住，卓子卿像是脚底抹了油，从没这么利落过。
“别急着走啊，还有菜没上呢！”林妈妈的声音淹没在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