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妈妈的小翠,整个人失魂落魄,心灰意懒,精神萎靡不振,全然没了生气,时常木雕泥塑般呆呆地坐在门口台阶上,默默淌泪。刘帅瞧在眼里,疼在心上,可眼下正值农忙时节,他每日起早贪黑,跟着父亲在地里忙得脚不沾地,回到家累得身子一沾炕便沉沉睡去,能用来宽慰小翠的话语也少得可怜。
日子过得黯淡无光,莫名地让人心生烦闷,可就算有满腔怒火,又能冲谁发泄呢?眼瞅着别人家阖家上阵,齐心协力,麦子都快收割完了,自家还有两块麦地连镰刀都还没动,刘帅心急如焚,眼屎糊了满眼,就跟身上的汗水似的,刚擦完没一会儿,又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
日头愈发酷热难耐,刘帅望着前方麦田里的父亲,像头执拗的老牛,还在那儿咬牙坚持,心里又是一阵酸涩,一股倦意悄然袭来。他索性把手里的镰刀一扔,四仰八叉地躺倒在麦捆上,炽烈的日光瞬间刺得他双眼生疼,他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心底不禁泛起嘀咕:这人活着究竟有啥意思?
就在这时,一阵机器的轰鸣声在耳边炸响,刘帅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只见不远处一台收割机正在作业,后面喷出的麦糠沫,仿若拖着一团浓重的黄雾。打从今年起,田间偶尔便能瞧见收割机的影子了,这种收割方式相较于传统收割,那是又快又省力,只是一些还没从传统小农意识里挣脱出来的人,嫌它花费太高,现阶段,也只有那些家中缺少劳力的人家,迫不得已才会选择使用。刘帅眼睛一亮,腾地跳起身,快步跑过去,将收割机领到自家地里。
收割机轰鸣着向前推进,眼瞅着就要追上前面割麦的刘晓年,刘晓年却仿若未闻,既不躲闪,也不避让,依旧机械地挥舞着镰刀。收割机无奈,只好停在他身后,刘帅疾步跑到父亲面前,大声呼喊:“爸,您快闪开,去大堤上的树荫里歇会儿吧!”
刘晓年又割了两把麦子,才缓缓松开麻木的双手,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麦田。收割机重新加大油门,风驰电掣般向前驶去,没一会儿,麦子便收割完毕。可坐在树荫里的刘晓年,脸上汗水纵横,神情依旧阴郁沉闷。
在这累死人的麦收时节,刘晓年因为牵挂孟红梅,已是连续几日辗转难眠。他不清楚孟红梅身在何处,却笃定她此刻必定满心苦楚,孤立无援。每每想到这些,他的心便如同被利刃绞割一般,痛意难忍,又因自觉无力帮她,满心愧疚,仿若所有过错都在自已身上,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虽说人还活着,实则每日被痛苦折磨,早已精疲力竭,不过比死人多口气罢了。
这个麦收季,就在忙乱、疲惫与新旧观念的碰撞冲突中悄然过去。家家户户都忙着把收回来的麦粒搬运到屋顶晾晒,有的人家用水桶和竹筐系上绳子,晃晃悠悠地往上吊运;身强力壮的汉子则直接把粮袋子扛上肩头,小腿打着哆嗦,踩着木梯,一步一挪地往房上送。各家有各家的窍门,土办法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此地十年九涝的特殊地理环境,孕育出独特的屋顶文化。家家户户的屋顶都修筑得平坦坚实,一旦发大水,这儿便成了救命的自救平台!洪水汹涌而至时,人们能迅速在屋顶搭起帐篷,支起锅灶,勉强维持生存。赶上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屋顶又摇身一变,成了绝佳的晒粮场,日照充沛,粮食干得又快又透,用来囤粮更是不二之选,风干气燥,不生虫子,老鼠也难以企及,堪称农家储存粮食的风水宝地。粮食一搬上屋顶,就算是稳稳落袋、颗粒归仓了,往后只需按需取用,方便又安心。
刘家的粮食还堆放在西厢房的屋地上,麦子收回家后,刘晓年和刘帅都没了收麦前的那股精气神,谁也没心思张罗着晒麦子。刘帅在屋里昏睡了整整一天,直到吃晚饭时,才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晚饭是失魂落魄的小翠有一搭没一搭凑合着煮的,夕阳的余晖洒在刘家小院,小翠把饭菜摆在大槐树底下的小桌上,便回屋一个人闷头躺着去了。刘家父子相对无言,默默坐在饭桌前,吃着小翠没精打采调配出来的、少盐没醋的饭菜,味同嚼蜡。
刘晓年喝了口粥,抬眼看向刘帅,轻声说道:“小翠怀着身子,总这么不吃不喝可不行,你得想法子劝劝。”
刘帅耷拉着脑袋,长叹一口气:“能有啥法子呀?找不到她妈,再动听的话她也听不进去。”
刘晓年咬咬牙,神色凝重:“小帅,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刘帅抬起头,望向父亲:“啥事?”
刘晓年缓缓开口:“小翠妈这一走,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至今音信全无,也不知是死是活,我这心里实在放不下,打算明天出去找找。”
刘帅眉头紧锁:“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您还能去哪儿找啊?”
刘晓年抬眼望向远方绚丽的晚霞,喃喃自语:“哪怕寻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找回来。”
刘帅的心猛地揪紧,他理解父亲的心情,更为父亲这决绝而悲壮的想法所打动。
刘晓年接着叮嘱:“这事咱俩知道就行,别告诉小翠,她要是问起,你就说我去山里的表叔家了。”
刘帅默默点头,他深知父亲的苦心,是不愿旁人知晓,惹来无端闲话。
刘晓年又道:“我这一走,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家里的事儿就全靠你了。记得先把西屋的麦子搬到屋顶晒干,过几天瞅见别人家棒子地里打除草剂,你也得跟着打,千万别把地荒了。”
刘帅连忙应道:“爸,您放心吧,我也不小了,家里的事儿我能打理好。”
刘晓年没再言语,端起一碗玉米粥,仰头一饮而尽。
这一夜,刘帅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他拿不准答应父亲出去寻人究竟是对是错。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身体便一直不太好,这一出去,山高水远,不知要漂泊多久,在外漂泊的人,难免会遭遇诸多艰难险阻,他实在放心不下父亲的身体。可思来想去,就算心里百般不愿,他又能阻拦得住吗?他太了解父亲的脾气秉性了,认准了的事儿,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父亲既然下定决心寻人,那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绝非一时冲动。倘若他不知父亲和小翠妈从前那段过往,仅凭亲家这层关系,刘帅铁定会劝阻父亲。可如今他心里明白,父亲念着旧情,没有孟红梅的下落,父亲心里比谁都苦,要是不让父亲去寻人,父亲待在家里非得憋闷出病来不可。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刘帅熬过了漫长而煎熬的一夜,当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鸡叫,他听到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翻身起床,快步来到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