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困窘,也没有遭遇预想的重重困难。在工作人员的协助下,孟红梅顺利办好了起诉离婚的手续。工作人员似乎对这类事习以为常,连正眼都没瞧她一下,这倒让她免去了不少尴尬。事情如此顺遂,也给了她多些问询的底气。她向工作人员打听,像她这种情况离婚顺不顺利。工作人员告知她,这得看男方意愿,如果男方愿意离,事情就好办,要是不愿意,那就棘手些,程序也会拖得长些。
事情有了眉目,孟红梅离开法院,安心踏上归途。来时的满腔火气已消散,走到街上,她顿感饥肠辘辘,便从口袋里掏出那两根油条,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孟红梅去法院起诉离婚一事,没跟任何人透露,就连老母亲问起她外出缘由,她也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在法院开庭通知书尚未送达沿水村前,孟红梅陪着老母亲,过了几日清静日子。
可通知书一下发到村里,顿时炸开了锅。全村人都知晓了孟红梅和杨大志离婚的事,众人议论纷纷,有同情的,有嘲笑的,更有把这事当作茶余饭后谈资、津津乐道的。唯有杨、孟两家的亲人,为此惊愕痛心,急得手忙脚乱,却又无计可施。
杨大志拿着通知书,垂头丧气地走到“老佛爷”杨万山跟前讨主意。杨万山遇事沉稳,可此刻也面露惊愕之色,他万万没想到孟红梅真会去法院起诉,心中暗觉此事麻烦。好在他一生阅历丰富,官场沉浮多年,盘腿坐在大炕上,闷头抽了一袋烟后,便有了主意。他探身将烟袋锅里的烟灰在炕沿下磕净,然后对着站在地上等候的杨大志开口道:“如今,你有两件事必须去做。”
杨大志忙点头,目光紧紧盯着他,等他下文。
杨万山不紧不慢地说:“你先去她哥哥家,让他们帮你说些好话,最好能征得他们的支持,给小梅子施压。之后,你再去保定找你表姐,她在行政部门任职,让她出面跟法院打个招呼,下面的人多少会给些面子。”
杨大志眼珠转了转,试探着问:“找我表姐,不如找我二叔有面子,要不,我直接去找二叔得了。”
杨万山瞥他一眼,训道:“别什么事都麻烦你二叔,他那么忙,哪有闲工夫管你的闲事,让你表姐出面打个招呼就行。”
杨大志得了主意,立刻动身去办。
冯小芝炒好饭菜端上桌,招呼抱着孙子的孟红志吃饭。孟红志膝下有一儿一女,大儿子结婚五年了,在镇上的皮鞋厂上班。儿媳给孩子断了奶,就把孩子留给孟红志两口子带,自已也去了皮鞋厂。小女儿正在县城读高中,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家里格外清静。
冯小芝心里虽埋怨儿子儿媳自私,把孩子扔给他们,自已躲清闲还挣钱,但孟红志却想得开,他常说:“咱们辛苦一辈子,不就为了孩子,只要他们过得好,咱们就享福了。”
冯小芝却有自已的苦处,她说:“咱们还有个读书的,各项杂费负担不轻。要是没这孩子拖累,我能在院里多养几圈猪。现在有孩子绊着,猪养不多,收入全靠那亩盐碱地,能有啥收成?要不是早年有些积蓄补贴,怕是连稠粥都喝不上。”
冯小芝虽抱怨,对儿子儿媳却也无奈。毕竟,爷爷奶奶带孙子,天经地义,家家如此,她能说什么?真要计较,传出去丢人现眼的还是她。好在小孙子给生活添了不少欢笑,有他在,两口子进出话也多了,不然,俩大人成天闷声闷气,时间久了,相看两厌,不吵嘴打架才怪。
杨大志来到孟红志家时,孟红志正抱着孙子,咬了一口馒头。冯小芝瞧见他,忙起身让座,关切地问:“大志,吃饭了没?”
“家里没人做饭,我能去哪吃?”杨大志一脸可怜相。
冯小芝轻叹一声:“赶上了,就在这儿吃吧,没啥好菜,凑合一下。”
“又不是外人,吃饱就行。”孟红志对冯小芝说,“去柜子里拿瓶酒来,还有半袋兰花豆,让大志喝两盅。”
冯小芝应了一声,转身拿来酒瓶、杯子,又把半袋炸蚕豆倒在杨大志面前桌上。
杨大志也不见外,自斟一杯,举着酒瓶问孟红志:“大哥,你不来一杯?”
孟红志摆手:“我中午不喝,喝了头痛。”
杨大志听了,放下酒瓶,抓起炸蚕豆,闷头喝了起来。刚进门时那沮丧的神情,在几口酒下肚后,愈发掩饰不住内心的压抑。孟红志和冯小芝都瞧出了他脸上的愁容,对视一眼,冯小芝率先开口:“大志,你今儿来,是不是有事?”
“有事。”杨大志闷声闷气地说。
冯小芝催道:“有事就说,这儿没外人。”
杨大志长叹一声:“还不是红梅和我闹离婚的事。”
冯小芝松了口气,说:“嗨!大家不是商量好了,先拖着她,等过些日子,她想开了就没事了。”
“拖什么呀!”杨大志急道,“她都去法院起诉离婚了。”
冯小芝瞪大双眼:“真的?”
“我还骗你们不成?”杨大志从口袋里掏出法院下达的开庭通知书,放在桌上,“不信你们看。”
孟红志拿起通知书瞧了瞧,顿时气恼:“这小梅子,太不像话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咱们商量一下。”
冯小芝不识字,没去看通知书,也满心怨气:“你当她是亲妹子,人家心里可未必有你这个大哥。”
孟红志难受地闭上眼睛,喃喃自语:“丢人啊,丢死人了,这往后,可怎么出门。”
冯小芝独自生了会儿闷气,瞅着杨大志问:“兄弟,你心里咋想的?”
杨大志垂头丧气,低声说:“我不想离婚……所以想求大哥和嫂子出面劝劝她,要是你们劝不住,她铁了心要离,我就算不想离,也没办法了。”
孟红志咬咬牙:“大志,有你这份心就行,你放心,我和你嫂子永远站在你这边,吃完饭,我和你嫂子就去劝她。”
杨大志一脸感激,又透着几分悲观伤感,低垂着头说:“大哥,让我再叫你几声大哥吧……要是劝不住,恐怕以后……”
刘帅扛着镰刀,满脸尘土从地里回来,走到庙台,见一群男女扎堆议论着什么。羊倌二楞子眼尖,瞧见他,笑嘻嘻地打趣:“小子,你还有心思下地干活,你丈母娘到法院起诉你丈人,要离婚啦!”他仗着辈分高,平日里和刘帅开玩笑惯了,在村里,相互开玩笑是风俗,就算过了头,也不能急眼生气,大家都看重人缘,谁也不愿落个“开不起玩笑”的名声,不然在村里可就没人搭理了。
刘帅听了二楞子的调侃,得知孟红梅去法院起诉离婚,心里烦闷不已。他回到家,见杨小翠还躺在炕上,没好气地说:“你还有心思睡觉,你妈都去法院起诉离婚了,有这么个闹腾的丈母娘,真丢人。”
小翠一听,立马从炕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他问:“你从哪听来的?别是有人造谣。”
刘帅不耐烦地说:“街上人都在说,哪像是造谣。”
小翠咬咬牙,趿拉着鞋下炕,一边嘟囔:“我找她去,我问她到底还让不让人活。”
她往外走,刘帅紧随其后。两人走到院子里,在院角收拾鸡窝的刘晓年喊住刘帅,眼见小翠先出了院子,才低声问:“刘帅,街上人说小翠她妈去法院起诉了小翠她爹,是真的吗?”
刘帅点头:“爸,我们过去看看,饭你自已做吧。”
刘晓年双手沾满脏物,望着儿子出门的背影,许久,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喃喃自语:“老亲人啊,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小翠和刘帅赶到姥姥家时,孟红梅正在灶台前刷锅,准备做晚饭。孟红梅回来前,孟母吃轮顿饭,由哥俩做好送过来。她住下后,觉得自已手脚健全,每天吃现成的不像话,便和孟家兄弟商量,让他们拿些柴米油盐,自已开火做饭。
孟红梅见小翠他们来了,随口问:“这都该做晚饭了,怎么还出来?”
小翠憋着一肚子气,瞪着她说:“你都到法院起诉我爸了,谁还有心思吃饭。”
孟红梅脸色一变。
小翠缓了口气,苦着脸央求:“妈哟,我求你了,别闹了。”
孟红梅硬邦邦地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小翠急得眼泪直掉:“可我是你闺女啊,你这么闹腾,我觉得丢人。”
孟红梅眼眶泛红,说:“觉得我丢人,你们就别认我这个妈,就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小翠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默默抹泪。
正在这时,孟红志和冯小芝赶来了。本来就一肚子火,见此情景,冯小芝撇撇嘴:“小翠,你怀着身子,别哭得伤了身子,这年头,人都自私,谁管别人死活。”
孟红梅听她阴阳怪气,心里窝火,瞪着她说:“嫂子,你这话怎么说的,小翠再怎么说也是我闺女,你说得好像我没一点母子情分。”
话赶话,两人都带着气,腔调越来越难听。孟红梅再反驳几句,冯小芝彻底被激怒,她本就不是好惹的主,进了孟家,对这个小姑子向来瞧不上。此刻混劲上头,口不择言,脏话连篇,一口一个“他妈的”,一口一个“妈那个逼”。孟红梅还没吭声,孟红志先听不下去了,毕竟他和孟红梅一母同胞,骂孟红梅等于骂他,他一瞪眼,冲冯小芝吼道:“你嘴巴放干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