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在娘家照顾了孟红梅好些天,这些天里,晚饭都是刘晓年在灶台边忙活出来的。大槐树的枝叶繁茂,宛如一把巨伞,挡住了夕阳的余晖,刘家小院因而比别家更早地暗了下来。刘家父子俩围坐在大槐树底下的饭桌前,一人捧着一碗“棒渣粥”,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那条叫“花花”的小狗,乖巧地蹲在父子俩中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动,活像在监督一场特殊的喝粥比赛。
刘晓年喝着粥,突然停下来,问:“小翠今儿还不回来?”
刘帅闷声闷气地回答:“她妈被她爸打得不轻,又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的,小翠哪能离得开。”
刘晓年听完,没再吭声,又默默地低头喝粥。
刘帅盯着父亲看了好一会儿,才嚅动着嘴唇,小声问道:“爸,你和小翠她妈到底有没有事儿?”
刘晓年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把碗重重地往饭桌上一掼,粗声粗气地说:“我们都这把岁数了,能有什么事儿?”
刘帅苦着脸,嘟囔道:“可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放屁!”刘晓年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直跳,“别人咋说,你就咋信?”
刘帅的脸色也跟着暗了下来,他猛地站起身,紧握着拳头,抬脚就往外走。刘晓年见状,在背后高声喊道:“你干啥去?”
刘帅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说:“既然什么事儿都没有,为啥让旁人嚼舌根,我去街上骂他们去。”
刘晓年急得大吼:“你混蛋!你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刘帅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身来,闷声说:“他们这么糟践你们,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刘晓年仰头望着天,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头无力地耷拉下来,有气无力地说:“你回来,坐下,我跟你唠唠。”
刘帅犹豫再三,慢吞吞地回到桌前,重新坐下。
刘晓年又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我和小翠她妈年轻时有过一段情,还私下定了终身。可那时候不像现在,年轻人自由恋爱,只要互相喜欢,父母大多不会反对。那时候讲究媒妁之言、门当户对。我让你爷爷托了媒人,去孟家提亲,结果小翠她姥爷嫌咱家穷,怕闺女嫁过来吃苦,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还自作主张,把小翠她妈嫁给了杨家。老杨家上辈就在村里掌权,家境富裕,咱家可比不了。小翠她妈知道后,死活不肯嫁,又是绝食又是哭闹,折腾了好些日子,到底还是拗不过父母。临出嫁前几天,她找到我,哭着求我带她走……我当时年轻,没那个胆量,又赶上文化大革命,乱扣帽子,我怕得罪了杨家,被他家的权势整,顾虑太多,就这么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也把她的心伤透了。她以为我骗了她,出嫁那天夜里,差点上了吊,幸亏发现得早,才没出事儿。小翠她姥姥、姥爷吓得够呛,跪在她面前求她别再闹……最后,小翠她妈无奈之下,还是嫁到了杨家。”
刘帅听完,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说:“爸,你跟我说这些干啥?”
刘晓年声音发颤,说:“咱俩的事儿,村里老一辈人都清楚,现在传啥也不稀奇。你这时候上街去闹,不是越闹越乱,让人更分不清真假了嘛。”
刘帅问:“这就是你不让我去骂造谣人的原因?”
“是。”刘晓年的声音低沉而苦涩,暮色笼罩下,刘帅虽看不清父亲的脸,但能想象得出,那脸色一定难看得很。
孟红梅在炕上一躺就是好几天,水米不进,脸色像张没熟透的面饼,青灰青灰的,还畏寒,裹着两床被子,身子仍抖个不停。小翠从早到晚守在她身边,瞧着母亲难受的模样,眼泪就没停过,一个劲儿地抹。
赶上刘帅也过来探望,小翠把他拉到院子里,哭哭啼啼地说:“你说都三天了,我妈一口饭都不吃,这可咋整啊?”
刘帅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要不,请个大夫来给她看看?”
小翠无奈地叹口气,说:“我早说要请,可她不让啊。”
刘帅看着她,说:“你咋这么死心眼呢,自个儿亲妈啥脾气,你还能不知道?她这是跟你爸怄气呢,你看不出来?”
小翠泪眼汪汪地望着他,央求道:“要不,你去请大夫来吧。”
刘帅二话不说,转身就去了。小翠回到屋里,又干坐了一会儿,刘帅就把大夫请来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孟红梅娘家叔叔。老人家进了屋,小翠忙站起身,招呼道:“姥爷,您来了。”
大夫点点头,走到炕边,对躺着的孟红梅说:“红梅,起来,我给你瞅瞅。”
孟红梅见是娘家叔叔,也不敢再执拗,挣扎着爬起来,让大夫号了脉。大夫号完脉,也不多说,径直准备给她输液。孟红梅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叔,我没事儿,不用输液。”
“咋,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大夫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不由分说,就把针扎上了。
连着输了两天液,孟红梅的气色总算好了些。这天,在小翠的百般央求下,她还勉强吃了一碗面。吃完,她靠在被摞边,喘着气对小翠说:“小翠,你都陪妈好些天了,我这会儿也好多了,你跟刘帅回家吧。”
小翠不放心,连忙说:“妈,我不放心您,还是留下来陪您吧。”
刘帅也在一旁帮腔:“家里没事儿,就让小翠留下来照顾您吧。”
孟红梅牵强地笑了笑,说:“哪有出嫁的闺女常住娘家的?何况,我现在真没事儿了,小翠再留下来,不合适。”
小翠心里虽然放不下,但孟红梅执意要她走,她拗不过,只好答应跟刘帅回去。
待他们走后,孟红梅强撑着从炕上下来。她身体还虚得很,这一番动弹,额头立刻沁出一层细密的虚汗。她咬着牙,慢慢挪到外屋,洗了把脸,又换了件干净衣服,然后出了门。
夜色浓稠如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孟红梅心想,这样也好,迎面走来的人,谁也看不清谁,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虚幻的世界里,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没有矛盾,更没有屈辱,只有她一个人自在地游荡,惬意地呼吸,拥有着美好而永恒的自由。她常常幻想能置身于这样的空间,如同沉浸在一场宁静的梦里,永远不要醒来。
当她来到老牛家门前,站在从屋里透出的那一小片光晕里,她犹豫了许久。终于,她牙关一咬,一步跨了进去。
杨大志和徐月茹正坐在炕头上看电视,杨大志喝了酒,脸和脖子红得吓人,看着就让人心里犯膈应。两人瞧见孟红梅进来,都愣住了。
反应过来的徐月茹,赶忙下炕穿鞋,顺手捋了捋额前的一缕乱发,别到耳后,神色尴尬地招呼道:“姐,您来了。”
孟红梅仿若未闻,看都没看她一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炕上的杨大志,冷冷地问:“你为啥不回家?”
“家里待着不痛快,我回去干啥?”杨大志脖子一梗,满脸不耐烦。
孟红梅又问:“这儿待着痛快,你打算在这儿住一辈子?”
杨大志皱着鼻子,不屑地说:“用你管?”
孟红梅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杨大志和徐月茹面面相觑,都有点被吓到了。笑罢,孟红梅看着杨大志,一字一顿地说:“要是这样,咱们离婚吧。”
杨大志一下子懵了,仿若没听清,追问了一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杨大志,我要和你离婚!”孟红梅咬着牙,抛下这句话,转身快步离去。
杨大志像根木头桩子一样,呆立了半晌,才猛地回过神来,从炕上一跃而起,破口大骂:“我姥姥!你要和我离婚,老子宰了你……”
“你瞎叫唤啥?人都走了。”站在地上的徐月茹白了他一眼,满心嫌弃。
杨大志这才安静下来,一屁股蹲在被摞旁,胸脯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他又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
徐月茹皱眉,没好气地骂道:“你神经病啊,人家要跟你离婚,你还笑。”
“拿离婚吓唬谁呢?”杨大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徐月茹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说:“看样子你还舍不得她?”
杨大志像只被激怒的狗,鼻子一耸,恶狠狠地说:“她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想给我找难堪,没门!”
夜深了,风从黑暗深处吹来,带着丝丝寒意。孟红梅双手托腮,静静地坐在台阶上,仰头望着天上的繁星,许久都一动不动。这些年来,她常常思考一个问题:人到底该怎么活着?
当初,怀着满心苦涩嫁给杨大志时,她觉得人活得像风筝,身不由已,只能随风漂泊;十月怀胎生下女儿时,看着襁褓里可爱的小生命,她又觉得人活着像做梦,时而忧愁,时而欢喜,虚无缥缈;听到杨大志在村里和一个又一个女人传出绯闻,她麻木了,觉得人活着就该像猪,饿了吃,饱了睡,哪管明天会不会挨刀;被杨大志打得遍体鳞伤,她觉得活着就是一种酷刑,甚至想到了死,觉得死了才是解脱;卧病在炕,打着点滴,听到女儿小翠伤心的哭泣,她又感到人活着有太多无奈,想到死后儿女会伤心欲绝,终究还是不忍心。她本想委曲求全,去牛家找回杨大志,就这么睁只眼闭只眼,混完后半辈子算了。可杨大志却变本加厉,拿捏着她的软肋,肆意践踏她的尊严,逼得她再也无法忍受。就是这份难以忍受的屈辱,让她歇斯底里地喊出了那句话。虽说这话里有赌气泄愤的成分,但孟红梅此刻并不后悔。她突然意识到,自已不该再默默忍受屈辱,面对压迫,必须反抗!她要和杨大志离婚,哪怕离婚的过程难堪又艰难,为了尊严和自由,她也决定不再退缩。
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村里的公鸡此起彼伏地打鸣,垂死挣扎般宣告着黎明的到来。孟红梅抬手捋了捋被露水打湿的额前头发,目光空洞地望着苍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