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天气让人慵懒得提不起精神，困乏得总想赖在大炕上睡个昏天黑地。可这天气却让田里的小麦像打了鸡血，不分昼夜地疯长，仿佛一眨眼的工夫，就蹿到了齐腰高。它们身姿婀娜，恰似一群丰乳的女子，在微风中裙摆轻扬，摇曳生姿，甚是惹人喜爱。空气中弥漫着小麦的芬芳，那股的、能撩拨人心的味道，仿佛在提醒人们，小麦抽穗的关键时节到了，除草、浇水、施肥、打药，哪一项都不可或缺，稍有疏忽，便会影响收成。
牛老哞天刚亮就牵着毛驴下地了，把毛驴拴在自家地头一根废弃的电线杆上，又从沟渠里抱来些别人家不要的玉米秧子喂它，随后便猫着腰钻进麦田除草。他家的小麦已经浇过三遍水，施过两次肥，长势喜人，只需把杂草除净，就坐等丰收了。牛老哞钻进麦田，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直到另一头才直起腰来。同样在除草的刘世俊老汉瞧见他，便主动凑过来闲聊。两人在地头的沟堰上坐下，一边卷着牛老哞的旱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说着话，刘老汉伸长脖子望向远处，问道：“今儿你没把驴牵出来？”
“牵出来了，就拴在那地头上。”牛老哞在手里捻好一支纸烟，用手指使劲掐去烟蒂。
刘老汉抻着脖子张望，纳闷道：“哪有啊？我咋没看见。”
“就在那儿……哎，我的驴呢？”牛老哞猛地从地垄上站起身，两眼瞪得溜圆。
刘老汉忙说：“快瞅瞅去，别是挣开缰绳跑了。”
牛老哞边举目四寻，边嘟囔着：“我得去看看，可别让它跑了糟蹋别人家麦地。”话还没落音，人已经跨过沟渠大步赶去。
牛老哞一口气跑到地头上，见毛驴并未跑远，只是卧在地上。刚松了口气，心又猛地悬了起来，只因瞧见毛驴眼中噙着泪，那痛苦的眼神，让他这个多年与毛驴相依为命的人，直觉毛驴受了委屈。他急忙上前，牵起缰绳扯了扯，毛驴只随着拉扯微微仰了仰头，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他又使了使劲，毛驴勉强做出起身的动作，可两只前腿刚在地上站稳，就像失了力似的，又向一侧倒去，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如同人类痛苦的呻吟。牛老哞这下慌了神，赶忙蹲下身子查看。很快，他就找到了问题所在——毛驴的腿断了。牛老哞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半天缓不过劲儿来。这毛驴的腿咋就无缘无故断了？明摆着是有人下黑手！可他这老实巴交的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得罪了谁，竟遭此横祸。看着断腿的毛驴，他心疼不已，蹲在旁边抹起了眼泪。随后赶来的刘世俊目睹此景，也只能摇头叹息，回村招呼了几个人，找来一辆排子车，帮牛老哞把断腿的毛驴拉回了家。
大花鞋还沉浸在骂跑徐月茹的畅快之中，在院子里“轧机井”旁撅着屁股洗韭菜，打算中午包老头子爱吃的韭菜鸡蛋馅饺子。一扭头，看见一群人咋咋呼呼地簇拥着拉毛驴的排子车进了院子，她不禁一愣，随即慌慌张张地扔掉手里的韭菜，拨开围观的人群，瞅着车上受伤的毛驴惊叫道：“哎呀妈呀！毛驴这是咋啦？”
“你家的毛驴腿被人打断了。”有人应了一声。
“什么？”大花鞋瞪大了眼睛，“咱们在村里老实巴交的，从没得罪过人，谁这么缺德，干这种损阴德的事儿……”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人群里找寻老头子，找了半天，总算在人群后头瞧见蹲在地上闷头抽烟的牛老哞。她像只发狂的怪鸟，挥舞着双臂，抖着双手，唾沫星子乱飞，扯着嗓子喊：“孩子他爸，这都骑到咱们脖子上拉屎了，你还有心思抽烟？知不知道是谁这么损，你告诉我，我跟他拼了！”
牛老哞闷不吭声，又抽了两口烟，才缓缓开口：“不知道。”
大花鞋怒目圆睁，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你在地里除草，驴在地头上被人打断腿，你竟然不知道，你不是废物谁是废物！”
牛老哞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摆出一副任打任骂、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大花鞋拿他没辙，一屁股坐到地上，捶胸顿足地哭起了毛驴。来看热闹的村里人见多了婆娘撒泼哭闹，只觉无趣，象征性地劝了几句，懒得跟她费唾沫，便各自散去了。
等看热闹的人都走光了，牛老哞站起身，走到门口，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番，然后关上街门，来到还在哭骂不停的大花鞋面前，压低声说：“老婆子，你先别哭了，我猜出是谁把咱家驴腿打断的了。”
大花鞋闻言，立马止住哭声，用袖口擦了把眼泪，眼巴巴地问：“你猜是谁？”
牛老哞眼珠子转了转，说：“我长这么大，从没得罪过人。”
大花鞋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我得罪人了？”
牛老哞不言语，可大花鞋了解他这闷葫芦脾气，不说话就是默认。她吧嗒吧嗒嘴，仔细琢磨着：“可我也没得罪过人呀。”
牛老哞见她半天摸不着头脑，便提点道：“你忘了，你把咱儿媳骂得不敢回家了？”
大花鞋如梦初醒，可很快又摇了摇头，说：“不对，就算她记恨我，她也没这本事跑到地里把驴腿打断。”
牛老哞嗫嚅着：“她是没这本事，可有人有啊！”
大花鞋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惊呼：“你是说杨……”
牛老哞不等她说完，伸手捂住她的嘴，又使了个眼色示意墙外。大花鞋心领神会，咬牙切齿地恨恨道：“看样子我把他的小情人骂跑了，他心疼了，开始报复咱们了。”
牛老哞叹了口气，劝道：“咱们吃个哑巴亏算了，你也别去招惹他们了，赶紧搬回来吧。”
大花鞋一听，一百个不服气，撇着嘴说：“不行，他都把咱家驴腿打断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牛老哞瞪着她，急得直跺脚：“不算还能怎样？咱们惹得起人家吗？”
“我就是骂也要把他骂个狗血淋头。”说完，她转身就往厨房里冲，扛起案板就要上房去骂。
牛老哞赶忙伸手阻拦，焦急地说：“你还来真的啊。”
大花鞋此刻犟劲上来了，牛老哞哪拦得住，她大步抢到屋檐下的梯子旁，蹭蹭就往上攀。牛老哞气得直跳脚，无奈地甩下一句：“你就折腾吧，看折腾出事来，你怎么收场。”说完，怒气冲冲地回屋里，往大炕上一躺，生起闷气来。
午饭时分，大花鞋在屋顶摆开架势，先是操起菜刀在案板上噼里啪啦乱剁一通，接着就咿咿呀呀开唱：“小屙血汤的呀…… 个没屁股眼的呀…… 怎么就这么缺德呀…… 我家驴是妈咧…… 还是妹咧…… 你要有本事就来明的呀…… 搞这下三烂的勾当…… 是大闺女养活的吧…… 见不得人吧…… 你出来呀…… 让大家伙都看看你这缺德玩意儿…… 你出来呀…… 你钻你妹子裤裆里去咧……”
大花鞋这一骂，足足持续了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分，才嗓音沙哑地收了声。至此，全村老小都知道了她家毛驴被人打断腿的事儿。
夕阳温柔地笼罩着村落，被大花鞋吵了一下午的人们，头一回觉得宁静的黄昏如此惬意。饭桌上没啥好菜，一盘炒鸡蛋，一碟花生米，几根大葱，一小碗豆酱。杨大志心情似乎不太好，闷声不响地灌着白酒，一瓶酒很快就见了底。孟红梅看不下去，一把夺过酒瓶子，不满地瞪他一眼，嗔道：“你想喝死呀！”
杨大志也不跟她计较，抓过面前的烙饼，夹上大葱蘸了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饱喝足，身子一歪，靠在山墙上抽起烟来。孟红梅在外屋洗完碗筷，进屋铺好被褥，打来洗脚水，准备睡觉。她上炕的时候，瞥了眼靠在山墙边的杨大志，见他还没动弹，便问：“你还不睡呀？”
杨大志醉眼朦胧，含含糊糊地说：“你先睡，我再待会儿。”
孟红梅懒得理他，自顾自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睡下了。刚睡了没多久，就被外面一阵嘈杂声吵醒，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杨大志不见了踪影。再仔细一听，外面有人高喊：“救火！”她顿时睡意全无，在农村，没有什么比失火更让人胆战心惊的了！孟红梅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披上外衣，光着脚丫跑到院子里。只见浓烟裹挟着火焰，已经将村北的天空染得通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味道，街面上满是跑去救火的人的呼喊声。孟红梅下意识地从旁边抄起洗脸盆，就要冲去救火，却被站在院子里的杨大志一把拽住。闪烁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对着孟红梅问：“你干什么？”
孟红梅心急如焚，大声说：“去救火呀！”
杨大志却满不在乎地说：“你知道是谁家着火了，跟着瞎起哄啥。”
孟红梅又惊又气，嚷道：“着火可不是小事，就算是仇人家，也不能见死不救呀！”
“你得了吧，又没烧你家一根柴火，你去凑什么热闹！”说话间，杨大志夺下她手里的洗脸盆，把她往屋里推。
孟红梅奋力甩开他的手，怒目而视，斥责道：“着火你都不去救，你缺德吧！”
杨大志不恼不怒，闩上门，哼着小曲脱鞋上炕，舒舒服服地钻进被子，全然不顾还站在地上气得直跺脚的孟红梅，随手拉灭了电灯。
牛老哞家这场火损失惨重，虽说正屋没被殃及，可一大垛干草和两垛苇子都化为了灰烬。那条断腿的毛驴更是雪上加霜！全身皮毛大半被烧焦，眼睫下淌着的不知是泪还是水，毕竟全身被救火的人浇了个透湿，脑袋无力地耷拉在断腿与好腿之间，奄奄一息。牛老哞站在星光般闪烁的灰烬中，黑炭般的脸上，两只铜铃大的眼珠在黎明的微光中闪烁，他沮丧地对着还瘫倒在台阶上起不来的大花鞋吼道：“这下你高兴了吧！你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你才死心！”
大花鞋胸脯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许久，喉咙里才挤出颤抖的哭声：“我的妈呀……”
大花鞋灰头土脸，夹着被子卷狼狈不堪地走了。
徐月茹描眉画眼，扭着腰肢回来了。
那是个黄昏，残阳映照着树梢，徐月茹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残阳。她站在院子当中，满心欢喜地环顾着家中的一草一木，仰头对着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种失而复得的畅快。她精心烹制了几道小菜，备了一瓶好酒。天黑透后，杨大志晃晃悠悠地来了，她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小鸟依人般偎进他怀里，吃一口喂一口，喝一盅满一盅。杨大志存心逗她，硬灌了她两杯酒，不胜酒力的徐月茹双颊绯红，娇艳欲滴，更让他爱得不行。饭还没吃完，两人就迫不及待地滚到了大炕上。缠绵之际，有些头晕的徐月茹热情似火，主动得近乎疯狂，脱得一丝不挂就骑到了杨大志身上，如疾风骤雨，颠鸾倒凤。事毕，两人也顾不上收拾，徐月茹还在他身上嬉笑打闹，弄得杨大志衣衫不整，狼狈至极！此后，徐月茹就成了杨大志的专属，他进出徐家再无顾忌，公然得很，起初村里人惊讶不已，时间一长，也就习以为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