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掌灯时分,徐月茹趴在饭桌上等牛振山回家吃饭,眼见饭菜都凉了,托着下巴的胳膊肘也麻了,便拿起筷子自已先吃,刚吃了几口,就见牛振山手里提着个化肥袋子回来了。
徐月茹瞥他一眼,慢悠悠地问:“你去哪儿了?也不知道回家吃饭。”
“我在我妈那儿吃了。”牛振山瞅都不瞅她,说完就进了里屋,折腾出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徐月茹纳闷地跟进去,见他正往化肥袋里装旧衣服,好奇地问:“你干啥呢?”
牛振山说:“我明儿要去北京干活。”
徐月茹愣住了,片刻后瞪着他喊:“你这是啥意思?把话说明白了再走。”
牛振山抬头,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说:“还说啥,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听你的意思,好像是我欺负你,让你在这个家待不下去了,不行,你不能走。”她说完,不由分说就去抢他手里的化肥袋,牛振山跟她争抢,两人僵持不下,老实人被逼急了,一把推开她,气呼呼地喊:“你拦着我干啥?我给你们腾地方,你还不高兴?”
徐月茹呆住了,张着双手站到一边。老实人还委屈着呢,红着眼圈,抽搭着鼻子说:“干啥呀?我躲都不行,还真不让人活了!”
大花鞋心里犯起了嘀咕,这老牛家的孩子,打小就怕见人,骨子里透着股怯懦劲儿。没结婚的时候,催他出去干活挣钱,他都死活不愿意。如今成家了,小两口本该甜甜蜜蜜,为老牛家传宗接代,怎么突然就有了外出打工的念头?莫不是成了家,深感肩上责任重了,这才鼓起勇气往外闯?振山爹想法简单,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自豪,说:“儿子到底是有出息了!”可大花鞋却心存疑虑,总觉得这事透着蹊跷。她闷声不响地琢磨了几天,把振山爹惹烦了,老头子撅着胡子抱怨:“你这老娘们就是事儿多,儿子有本事了,你不高兴,还成天胡思乱想,难不成见不得儿子好?”大花鞋一时不知该怎么回怼老头子,可心里的疙瘩就是解不开。
过了些日子,邻村一个闺女回娘家,这事儿才真相大白。真是应了那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外村人都听说了徐月茹偷人的事儿,可仅隔两条街的振山爹妈却还蒙在鼓里。跟老牛家闺女唠这事的人,八成也不知道她就是当事人的姐姐,嘴里又说了几句难听的,把老牛家闺女臊得满脸通红,坐在炕沿上,边跟妈学边抹眼泪。大花鞋一听闺女这话,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自家这憨儿子,哪是有了什么出息,分明是被媳妇偷人这事气跑、逼走的!想明白后,大花鞋先把火撒在老头子身上,一顿臭骂,把这几天受的气全撒了回去,骂得老头子捂着耳朵往外躲。骂完,大花鞋又无助地双手拍大腿,哭了起来,她是真心疼儿子,为他憋屈啊!牛家闺女在一旁打抱不平:“干脆把振山叫回来,跟那个偷人的女人离婚算了!”大花鞋心里有气,也动过这念头,可离婚毕竟不是小事,哪能说办就办?思来想去,她把这笔账全算在了徐月茹头上,心里就一个想法:你不让我儿子好过,我也不让你舒坦!
夕阳西下,徐月茹正抱柴火准备做饭,大花鞋夹着个铺盖卷来了。徐月茹一脸纳闷,看着她问:“妈,您这是干啥呀?”
大花鞋脸上堆着笑,语气格外亲切:“小山子走了,我怕你一个人在家睡觉害怕,来跟你做个伴儿。”
说着,她自顾自进了屋。徐月茹愣在原地,半天才缓过神,跟着进了屋。大花鞋没进徐月茹两口子的房间,而是去了堂屋另一头的西屋,边在大炕上摊开被褥,边跟进来的徐月茹说:“人老了,爱打呼噜,怕吵着你睡不着,我就睡这儿吧。”
徐月茹皱了皱眉说:“妈,我啥都不怕,您不用陪我。再说,爸岁数那么大了,您不在家陪着,要是夜里头疼脑热的,可咋办?”
大花鞋回她:“你爸身子骨硬朗着呢,别咒他。”
徐月茹没了话说,闷头回自已房间,一屁股坐到床沿上,床跟着晃了晃,她顺手把旁边一个枕头狠狠甩到床头。
牛振山走后,杨大志和徐月茹没了顾忌,这几天玩得那叫一个尽兴。心情一畅快,嘴里就哼起了小曲儿。这天,杨大志嘴里打着梆子的节奏,溜达进院子,大花鞋在屋里接了他的调,唱起几句《窦娥冤》,杨大志在院子里听得入神,伸长了脖子。徐月茹在窗玻璃后露了脸,冲他挤眉弄眼,示意他快走。杨大志好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正想蔫头耷脑地往回退,大花鞋一挑门帘从屋里出来,站在台阶上,热络地喊:“大兄弟,你来啦,快,屋里坐。”
这下,杨大志想走也走不了了,只好硬挤出笑脸,慢悠悠往屋里走。进屋还装傻充愣:“我来找振山大侄子唠唠,他在家不?”
大花鞋应道:“哟!真不巧,你大侄子上工地干活去了。”
“是吗?”杨大志顿住脚,“那我就不耽搁了。”
他想找借口开溜,大花鞋却一把拉住他的手,热情地把他往屋里拽:“大兄弟,难得来一回,就坐会儿。”进了里屋,把他按在炕沿上,就开始唠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杨大志插不上嘴,只能干听。大花鞋那松弛的嘴唇包不住牙,唾沫星子直往他脸上喷,杨大志往后躲,她就故作亲昵地往前凑,杨大志退到墙边,没地儿可退了,干脆站起身。大花鞋突然“哎呀”一声,吓得杨大志一哆嗦,瞪着眼问:“咋了?”大花鞋目光定在他肩膀上:“你别动!”边说边慢慢凑过去——杨大志只觉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比屎还难闻,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吐出来,赶紧捂住嘴,转身就往外跑!大花鞋不依不饶地在后面追,追到院子里还喊:“大兄弟,你肩膀上趴了条虫子,我给你弄下来呀!”
大花鞋平日里爱斗个小牌,搬到徐月茹这儿住后,牌友们(一群小脚老太太)也都跟来了,在大花鞋屋里支起牌局。这帮老太太跟老顽童似的,打牌比年轻人还闹腾,一会儿尖着嗓子喊,一会儿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徐月茹在隔壁屋,就算关紧房门,也躲不开这吵闹声,气得她把电视音量开到最大,虽说抵消了些噪音,可电视也没法看了。上了岁数的人邋遢,鼻涕、唾沫啥的多。常有老太太跑到门口台阶上,又是咳嗽又是吐痰地清理一番。徐月茹爱干净,见不得台阶上这些脏东西,就常从街上扫些灰土盖上、扫净。虽说她是自愿的,可心里还是满是怨言,对始作俑者大花鞋也越发反感。其实从大花鞋不请自来那天,徐月茹就看透了她的心思,知道这老太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起初碍着面子,进出还能勉强搭句话,后来厌烦加深,干脆装作没看见,不理她了。大花鞋也不是省油的灯,一眼就看出徐月茹的嫌弃,心里还乐呢:你越烦我,我越高兴。你不理我?我还懒得理你这个“臭偷人精”呢!我就膈应你,看你能把我咋样?
大花鞋和徐月茹的矛盾越来越深,偏巧有个多事的老太太,又在大花鞋面前告了徐月茹一状:“侄媳妇越来越古怪,见人就扭头,主动跟她搭话,她也爱答不理,装听不见。真不知道咋得罪她了,反正我是越来越不敢登这门了。”大花鞋一听,装出很生气的样子,对老太太说:“别搭理她,她这是冲我来的,跟你们没关系。”老太太却像受了天大委屈,絮絮叨叨地在大花鞋面前数落个没完,大花鞋劝着劝着,自已心里的火“噌”地冒起来,肚子气得鼓鼓的,像只蛤蟆,声音也越来越高,开始指桑骂槐地数落徐月茹的不是。明理的老太太一边使眼色制止多事的老太太,一边忙着劝大花鞋消消气。这一劝,倒像火上浇油,大花鞋彻底爆发了,把手里的牌往空中一扔,从炕上跳起来,破口大骂!徐月茹在隔壁屋,无端遭骂,气得鞋都顾不上穿,一挑门帘冲进屋,面对炕上的大花鞋,嘴唇颤抖地质问:“老泼妇,你凭啥骂我?”大花鞋骂开了头,哪肯罢休,披头散发,索性痛痛快快骂个够。徐月茹也不甘示弱,在墙角双手叉腰,搜肠刮肚地回骂。婆媳俩越骂越气,越骂越难听。要不是一群老太太拦着,两人早扭打到一块儿了。起初,徐月茹仗着年轻有力气,声音压过大花鞋,可没过一会儿,嗓子就喊哑了,就算再有劲儿,也没处使了,渐渐落了下风。大花鞋见多识广,骂人一套一套的,还配上各种手势,双手比划出男女性器官交合的样子,逗得老太太们笑得眼泪直流,徐月茹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觉得自已能骂得过大花鞋,在老太太们的推拉下,逃回自已屋里,听着大花鞋滔滔不绝的骂声,偶尔嘶哑着嗓子回两声,也跟垂死挣扎似的。大花鞋乘胜追击,使出看家本领,堵着徐月茹门口,盘腿一坐,声情并茂地骂个没完没了。屋里的徐月茹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只剩哭的份儿,完全没了反抗能力。这就完了?还没完!大花鞋跟她较上劲了,那么大岁数的人,也不知哪来的精气神,不吃不喝,骂了徐月茹整整一夜。夜深人静的沿水村,谁都没能睡个安稳觉,都被大花鞋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叫骂搅和了。徐月茹彻底服软了,在黎明微光中,红着眼泡,跳窗户逃出了家。
隔着一条街的彩霞,听着大花鞋的叫骂声,也是一夜没睡好。虽说前些日子对杨大志和徐月茹的事儿有看法,可毕竟是表妹,亲三分向,见她被大花鞋欺负,心里也有点气。想去看看吧,又怕帮不上忙,还惹一身麻烦。就算去了,能咋样?帮不了表妹,没准还被大花鞋误会,以为她来帮倒忙,连她一起骂,那可太冤了。她一个寡妇,能惹得起谁呀?还是别自找苦吃了。一夜没睡,翻来覆去,身子都僵痛了,早早起来给上初中的大女儿做好早饭,伺候女儿吃喝完出门,就打开小卖部的门,准备打扫卫生。这时,徐月茹红肿着双眼来了,一进门,话还没说,先哭成了泪人。彩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心疼地埋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婆婆啥德行,招惹她干啥?”
徐月茹满腹委屈,抽抽噎噎地说:“我哪招惹她了,是她先骂我的,我还能装哑巴?”
彩霞一时不知该说啥好,望着她叹了口气。
徐月茹擦了把泪说:“你是不知道她有多横,我都不骂了,她还堵着我门口,用菜刀剁着骂了我一宿。”
彩霞又拿手帕给她擦了擦泪,安慰道:“好了,别难过了,惹不起咱躲得起,你先在姐这儿住几天,等她气消了再回去。”
徐月茹想来想去,也没别的办法,只是心里委屈得很,流着泪嘟囔:“姐,你说今天被她骂惨了,以后在那个家,我还能有好日子过?”
“那也没办法呀,走一步看一步吧,以后在她面前老实点,惹不起就认怂。”彩霞喘口气又说,“你大概也是一宿没睡好吧,二丫头还没起床,你去跟她们一起睡会儿吧。”
说话间,徐月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想来是被大花鞋折腾得累坏了,也没再多说,默默穿过小卖部后门,朝正屋大炕走去。
日头升起一杆高的时候,彩霞做好早饭,问洗脸的女儿:“你老姨还在睡吗?”
“嗯。”小女儿问,“老姨啥时候睡到咱们家的,我咋一点都不知道。”
彩霞说:“你睡得跟猪似的,咋会知道。”
饭菜端上桌,小女儿又问:“妈,要不要喊小姨起来吃饭?”
彩霞想了想,说:“让她多睡会儿吧。”
吃过早饭,小女儿也背上书包上学去了。早饭后是小卖部一天里最清闲的时候,彩霞坐在小卖部里,无所事事地打起毛衣。这时,杨大志晃晃悠悠进来了。他脸色憔悴,想必也被大花鞋和徐月茹的事儿折腾得没睡好,彩霞瞥他一眼,没搭理他。杨大志也不兜圈子,嘟囔着直奔主题:“这老泼妇哪来那么大精神,天都快亮了,我还听见她在骂。”见彩霞稳坐不动,像个没事儿人,又不满地说:“我说你也真是的,眼见你表妹受人欺负,你就这么无动于衷?”
彩霞撇撇嘴说:“我能有啥办法?我一个寡妇,惹得起谁?怎么,你心疼了?你心疼她,你去帮她骂大花鞋呀!反正你是村长,大花鞋也得掂量掂量。”
杨大志听出她话里的挖苦,说:“话是这么说,可帮腔的上不了台,我咋为她出头?还不像你,你是她表姐,就算跟她闹到街上,也说得过去。”
彩霞瞪他一眼,说:“为了她,你还真舍得出我去,谁都知道大花鞋不好惹,你让我去惹她,她要是天天堵着我家小卖部骂街,我这小卖部还开不开?”
杨大志说:“我也没让你去跟大花鞋打架呀,我是说你去劝劝也好,至少能给月茹壮壮胆,好歹是个娘家人。”
彩霞见他处处为徐月茹着想,心里更不痛快,赌气说:“要去你去,我反正是不会去的。”
杨大志见她面带愠色,猜出她心思,嬉皮笑脸地作揖:“你也别怨我心疼她,说心里话,你们谁受委屈我都心疼。就算我求你了,你过去看看月茹到底咋样了?”
彩霞沉着脸不应允,杨大志就小模小样地在她面前弯腰打躬。彩霞被他逗乐了,舒展开眉头说:“月茹在我家睡觉呢,你要那么担心她,自已去看好了。”
杨大志听了,愣了不到两秒,立马喜笑颜开,直奔正屋而去。
杨大志来到正屋,见徐月茹还在大炕上熟睡,忍不住叫醒她。徐月茹费劲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杨大志,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此刻,在她心里,杨大志就是最亲的人。她哭着说:“我被她骂出家门,你说我以后咋过呀?”
杨大志看着双眼红肿、憔悴不堪的徐月茹,心疼得要命,咬牙道:“月茹,别怕,有我呢。我就不信了,我治不了这老东西!”
徐月茹哭得稀里哗啦,杨大志把她揽在怀里,好一番安抚,真把她当成心肝宝贝疼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