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彻夜未眠。
懊悔、愧疚、痛苦、谴责,充满了整个黑夜。我没有开灯,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湿着身子就躺在被窝里,任由床被把我捂干、闷死。我痛恨自已的工作、痛恨王计划局长、痛恨范组长、痛恨我的同事们,我开始审视这份计生办的工作:
“不就是一份工作,为何要给别人带来如此的痛苦?蒋反天、蒋反动、张春天,他们都有什么错?他们也是与我一样要生活的人,为何要把他们都陷入绝境?我在干什么?”
“工作如果不能给人带来快乐、幸福,工作到底有何存在的意义?”
我就像修行的行者,开始觉醒,想着如何做才能弥补我的错误、过失?想着以后如何才能避免自以为是的行为悲剧。
“张春天一定会恨我!恨我没有让她生下一个活着的孩子!”
重生后的我,开始反思,我要不要换个工作!
第二天一早,我就从镇政府的宿舍出来,买了一箱牛奶,几斤水果,还有用信封包好的一千元钱,去镇妇幼医院看望张春天。医院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了。路上经过街道口,看到耸立的耿弇大将军雕像,他跃马威武的样子,使我感到更加渺小;低着头,匆匆从宽敞的十字路口走过,像只过街的老鼠。但周围的小商小贩,看我的眼神并没有异样,与平时一样笑着给我打招呼:
“嫪副组长,去哪呀?”
“嫪副组长,吃了吗?”
我一一点头,似乎又找到了自信,大踏步地向医院走去。
张春天病房是在二楼的214——号码仿佛在嘲笑她!
我刚上楼梯,就看到她的哥哥张春雷站在楼梯口抽烟,一脸的阴云;见我上楼,赶紧扔掉手中的烟屁股,笑着说:
“嫪副组长,你来了!来看……我妹子?”他是明知故问,我把牛奶和水果递过去,他立刻双手接了过去,引着我向楼层的尽头走去。
“多亏你劝她!”张春雷说,“不然,我妹子的命都没了,她就是倔,从小被我们惯坏了;你别搁意上,嫪副组长。”
“她还好吧?”我问。
“昨天晚上昏迷了一夜,现在醒了,正与我娘、我媳妇说话呢!”
“喔!”
214的房间是在楼层最里面的一间,楼道里昏暗,到处是呛人的消毒水、酒精味道。我还没到尽头,就听到里面的吵嚷声,声音很大,几乎要震破整个楼层。
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在吼叫:“春天,你说,我们自从你结婚,受了多少的气?咱娘每天唉声叹气,要我们多想着你;想着你的难,想着你的苦!但你也给娘家争口气啊!不要总是整这些翻天的事;你不考虑你自已,也得考虑咱娘、我们两口子,还有你儿子、外甥女吧;现在脸都不要了,村里人都指着咱家的脊梁骨,说三道四,你说你要不要脸?”
“是我媳妇,”张春雷看我皱着眉头,讪笑道,“她就是个大嗓门,说话惯了!”
我站在门口,望了一眼。病房里三哥的女人:张春天躺在病床上,脸朝里,在抽搐哭泣;她的娘,我认识,算起来是我平辈的老姐,也在哭,不停地用手绢擦着鼻涕和眼泪;还有一个女人,应该是张春雷的嫂子,站在床尾,双手交叉,正在数落着什么。
女人眼尖,看到我在门口,立刻不再说话,笑着说:
“来了!你是嫪幸运吧?我刚才还与春雷说,要不是您,我家妹子就没了,你真是我家的大贵人,赶紧坐、坐!”
张春雷赶紧放下东西,给我搬了一把椅子。他母亲也站起来,脸上还挂着泪水,抹了一把鼻子,说:“幸运,你来了……还买什么东西!”
我说:“应该的,她……好点了吗?”
“好了,好多了!”三个人异口同声。老人又说,“早上喝了点稀粥,医生说休息一下,吊几瓶水就可以出院了!”
“滚!”
张春天突然翻过身,从床上坐起来,抓起床头我买的东西扔向我。张春雷急忙闪在我的前面,东西都砸在他的身上。
他气愤地说:“春天,你这是干啥?人家好心来看你!”
“好心?是他……把我的孩子弄没的!”
“人家是计生办的,你和郭华侨超生,犯法了,你知道吗?”张春雷的媳妇说,“不让你生,你偏要生,你与郭华侨能养活两个吗?他一个月才一两千,还没准,你一年种地能剩多少?你别指望咱娘给你带孩子,小鹏这几天在我那,我是看你病了,病好了,你赶紧领回去,免得他老是欺负我女儿。”
“我没钱,我没钱!我没钱还不是咱娘帮我存的钱,都进了你们两口子的口袋……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张春天把被子掀起,蒙住头哭起来。我一直站着,插不上话,见他们因家务事在争吵,觉得来的不是时候——我本想当面给张春天道歉,安慰她几句!
“我走了,你们忙吧,有什么事打我电话!”我把电话告诉了张春雷,转身就要离开;张春天露出头,坐了起来,喊住了我:“幸运,你们计生办把我的孩子弄没了,必须补偿我!不然,我也上访去,就像蒋反动那家伙一样,举个牌子‘还我孩子’,上县里,上合肥,上北京,告你们侵犯我!”
“你……”我看着张春天,发现她嘴角在笑,笑得非常得意——我知道她在逗我!
果然,她说:“吓唬你的!哈哈,当真了?老同学,孩子没了就没了吧,以后我有机会再怀上,反正你总不会时刻监控我吧!”
我也笑道:“说不定呢,再怀上,你不要命了?”
“不会怀了!不会怀了!”她娘和他的哥哥嫂子都笑了,拥着我,送我出门。
我刚到楼梯口,又听到她嫂子在高声数落她:“你给咱娘的二十万,是孝敬她的,还想要回去?咱娘没生你养你啊!我嫁到你们张家,没房没车没票子,没彩礼,我算啥?结婚不得置点家具买点东西……你不要不知道好歹,这些年,你结婚、生孩子的事,还有现在又闹这一场,前前后后,哪一出不是我和你哥帮你收拾的……你老公郭华侨呢?他怎么不来看你?连个面都不露……”
我摇摇头,起初来时的愧疚和自责好像不见了,想着:
张春天,整饬你的人可不只是我一个?
你嫂子、你哥哥,还有你娘、你老公,以及你的儿子……
他们都在整饬你!
也许这是你的命!
——我看到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