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金色余晖尚未完全褪尽。
那象征“始新”的诏书,墨迹或许还带着。
急促的马蹄声,却己踏碎了清晨的宁静,如同惊雷滚过初生的帝国心脏。
一名甲胄染血的斥候,被卫士架着,几乎是滚进了宣室殿。
他口中嗬嗬作响,带着边地的风沙与血腥气。
“陛下……急报……月氏、羌人、夜郎……三族……犯境。”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头。
扶苏刚刚换下冕服,一身玄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
他闻言,端着温热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水面泛起一丝涟漪。
那双锐利的眼眸,骤然深邃,仿佛凝结了万年寒冰。
“说清楚。”
声音不高,却比殿外的寒风更冷冽几分。
殿内,刚刚散朝不久,尚有几位重臣未曾离去,闻讯皆是面色剧变。
待诏博士,叔孙通苍老的面容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微微颤抖。
蒙恬与王贲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杀意。
斥候喘息稍定,声音嘶哑却急切。
“月氏出兵五万,攻我北地郡。”
“羌族数部联合,号称十万,寇掠陇西。”
“夜郎国……夜郎国亦起兵,方向不明,但斥候回报,其兵锋首指巴蜀,恐有断我粮道之意。”
三路齐发。
而且,是在他扶苏登基的当日。
这不仅仅是犯境,更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对新君威严最狠毒的践踏。
宣室殿内,空气仿佛凝固。
沉闷的压抑感,让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方才山呼万岁的余音,似乎还缭绕在梁柱之间,此刻听来,却充满了讽刺。
“陛下,三族同反,其心可诛。”
李由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臣请战,愿为先锋,荡平此獠。”
“陛下,北地郡蒙恬将军刚刚赴任,兵力尚未完全整合,月氏此时来犯,其心险恶。”
一名文臣颤声说道,带着几分惊慌。
“陇西李信将军亦然。”
“夜郎蕞尔小国,竟也敢如此猖狂。”
议论声渐起,夹杂着愤怒,忧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扶苏抬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平静得可怕。
“诸卿,慌乱无用。”
他走到巨大的舆图之前,那上面,大秦的疆域如一头沉睡的巨兽。
只是此刻,这巨兽的边缘,燃起了三处烽火。
“月氏,羌人,夜郎。”
扶苏的手指,依次点过北地,陇西,以及巴蜀方向的南方。
“他们选在朕登基之日动手,是想告诉天下人,朕这个皇帝,坐不稳这龙椅。”
“也是想看看,朕,有没有始皇帝的手段。”
叔孙通上前一步,声音低沉。
“陛下,三面受敌,非同小可。臣以为,当先稳固关中,再徐图反击。”
“稳固?”
扶苏转过身,目光如电。
“如何稳固?敌人己经打上门来,难道要朕割地求和,以换取喘息之机?”
叔孙通瞬间低下头去。
“臣不敢。”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查明三族背后,是否有人暗中勾结,甚至……是否有中原旧势力煽风点火。”
王绾相对冷静,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扶苏微微颔首。
“此事,速速派人去查。”
他看向蒙恬与王贲。
“蒙卿,王卿,你们二人刚受命镇守北地与汉中,如今看来,担子更重了。”
蒙恬上前一步,声如洪钟。
“陛下,北地郡虽遭突袭,但臣有信心,凭借长城之固,挡住月氏的攻势。只需陛下再给末将三万精兵,末将必让月氏有来无回。”
王贲亦沉声道。
“陛下,汉中乃大秦粮仓,绝不容有失。夜郎小丑,若敢犯境,臣必教他知道大秦天威。”
扶苏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舆图上陇西的位置。
陇西,羌人十万。
李信虽然勇猛,但兵力相对薄弱,压力最大。
“传朕旨意。”
扶苏的声音,斩钉截铁。
“命蒙恬固守北地,相机反击,朕会即刻从关中抽调三万精锐,星夜驰援。”
“命王贲稳住汉中,严防夜郎,同时密切关注巴蜀动向,确保粮道畅通。”
“至于陇西……”
扶苏的眼神,闪过一丝决绝。
“朕,亲率大军,往陇西一行。”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陛下,不可。”
叔孙通第一个反对,神情惶急。
“陛下万金之躯,岂可亲临险境。陇西羌人势大,万一……”
“万一?”
扶苏打断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若龟缩咸阳,天下人将如何看朕?那些蠢蠢欲动的六朝遗老,又将如何看朕?”
“朕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犯我大秦者,虽远必诛。”
“始皇帝能做到的,朕,也能做到。”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广袤的舆图,仿佛己经看到了金戈铁马,看到了烽烟西起。
那颗年轻帝王的心,非但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战火浇灭,反而燃烧起更加炽烈的火焰。
“传令,调集京畿兵马,三日之内,随朕出征。”
“再传令各郡县,严守城池,若有勾结叛逆者,夷三族。”
一道道命令,从扶苏口中发出,清晰而果决。
方才还弥漫着些许慌乱的宣室殿,此刻只剩下肃杀与决然。
真正的考验,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但这,也正是他扶苏,向天下证明自己的机会。
一个崭新的时代,不会在平静中诞生。
它需要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涅槃重生。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清晨的咸阳,被一种异样的喧嚣包裹。
不再是市井的嘈杂,而是金铁交鸣与沉重脚步汇聚成的钢铁洪流。
宫城之外,无数黑色的甲胄在晨曦中反射着冰冷的光,如同墨色的潮水,缓缓涌动。
扶苏站在宣室殿的露台之上,俯瞰着这座即将再次因战争而绷紧神经的都城。
他一夜未眠。
龙袍下的身躯,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清醒。
这个庞大的帝国,每一寸肌理都透着大战之后的疲惫。
每一个郡县,都在勉力支撑,试图从废墟中重新站起。
他比谁都清楚,此刻的大秦,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是时间。
而非另一场规模浩大的战争。
他知道,这片土地,太需要一场安宁的喘息。
百姓的眼神,他看得懂。
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一种对安稳日子的深深渴望。
可偏偏,他不能给。
至少现在不能。
敌人不会给你喘息的机会。
那些潜藏在阴影中的毒蛇,永远会在你最虚弱的时候,探出致命的獠牙。
所以,这一战,必须要打。
不仅仅是为了平叛。
更是为了告诉天下,大秦的铁律,依旧不容挑衅。
始皇帝用赫赫战功铸就的威严,不能在他手中失色分毫。
要打,就要打出雷霆万钧之势。
要胜,就要胜得干脆利落,不留后患。
让那些宵小之辈,彻底断了不该有的念想。
他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胸中那股燃烧的火焰,愈发旺盛。
“陛下,吉时己到。”
章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贯的谦卑,却也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扶苏缓缓转身,玄色的龙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
“章将军,咸阳就暂时托付于你了。”
“祝陛下早日凯旋!”
车马辚辚,旌旗蔽日。
扶苏登上御驾,目光望向西方。
那里,是陇西,是他帝王生涯的第一块试金石。
也是大秦新生的第一场献祭。
他要用羌人的鲜血,来稳固这初生的皇权。
他要用一场无可争议的胜利,来宣告新时代的开启。
咸阳城的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那些或担忧,或期盼,或惊惧的目光。
前路,唯有铁与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