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河战场边缘的夜,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恐惧重新冻僵。车圈内,两具袭击者的尸体像被随意丢弃的破麻袋,暗红的血在冰冷的地面蔓延、凝结。李虎拄着滴血的环首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出浓浓的白气,肩膀被撞击处传来钻心的痛楚,但更让他心悸的是赵云那双穿透黑暗、如同古井寒潭般的眼睛。
柱子瘫坐在被血染污的雪地里,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磨尖的铁刺,刺尖上黏稠的血浆正迅速冻结。他脸上溅满了血点,眼神空洞,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仿佛还没从刚才的疯狂杀戮中回过神。
赵云的目光从尸体上移开,扫过李虎滴血的手臂,扫过柱子染血的衣襟和手中凶器,最后定格在公孙越身上。公孙越依旧靠在装箭矢的木箱车旁,脸色在雪地的微光下显得更加苍白,握着短匕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微微低着头,避开了赵云审视的目光,呼吸有些急促,单薄的肩膀在寒冷和惊悸中轻轻瑟缩,一副被血腥场面彻底吓坏了、强撑着的模样。
“清理干净!”赵云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众人耳边炸响,虽然依旧平静无波,但其中蕴含的威压却如同泰山压卵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这声音仿佛是从九幽地狱中传来的一般,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听到这声音,心中都是一颤,他们知道,赵云绝对不是在开玩笑。那平静的声音中透露出的冷酷和决绝,让人不寒而栗。
赵云的目光如同寒星一般,锐利而冰冷,他紧紧地盯着东南方磐河主战场的方向。在那里,风雪呼啸,一片漆黑,仿佛是无尽的黑暗深渊。然而,在那黑暗的尽头,却隐约有几点微弱而诡异的火光在明灭,如同地狱的鬼眼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血腥味会引来更大的麻烦。”赵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的语气更加严厉,“狼群,不止这一窝。天亮前,都给我打起精神!”他的话语如同重锤一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让他们意识到,这场战斗远没有结束,更大的危机还在后面等待着他们。
说完,他不再停留,挺拔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转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风雪弥漫的黑暗中。只有他踏过雪地留下的、几乎被风吹散的浅浅足迹,证明他曾来过。
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随着赵云的离去而消散。李虎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晃动,差点脱力摔倒。他这才感觉到肩膀的剧痛和左手上冻疮溃烂处传来的火烧火燎的麻痒。
“虎……虎哥……”柱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后怕,“我们……我们杀人了……又杀人了……”
“闭嘴!”李虎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暴躁,“不想死就动手!”他咬着牙,强忍疼痛,用没受伤的右手抓住一具尸体的脚踝,粗暴地将其拖向车圈外那片被风雪覆盖的洼地。动作牵扯到肩膀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
柱子被吼得一哆嗦,看着李虎拖着尸体那凶狠的样子,再看看另一具被木矛钉在车上、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但他不敢再吐,也不敢再哭,只能咬着牙,学着李虎的样子,颤抖着去拖拽另一具尸体。
公孙越缓缓松开紧握匕首的手。冰冷的金属上沾满了他的冷汗。他走到那根深深扎进尸体锁骨下方、尾部还在微微震颤的削尖木矛旁。木矛的尖头被血染得暗红。他伸出手,握住冰冷的矛身,猛地发力,将木矛从尸体中拔出!带出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血液,溅在雪地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花。
他没有看那狰狞的伤口,只是用一块从尸体上扯下的破布,仔细地、缓慢地擦拭着木矛上的血迹。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清理一件心爱的器具。擦净了,他将木矛重新靠在车旁,然后走到柱子身边。
柱子正艰难地拖拽着尸体,小脸憋得通红,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胸口的旧伤,痛得首抽冷气。
“让开。”公孙越的声音响起,依旧平静,听不出情绪。
柱子茫然地松开手。公孙越弯下腰,抓住尸体的肩膀和腰带,用腰腿发力,动作沉稳而有力,将沉重的尸体轻松拖起,拖向洼地。他的动作比李虎更有效率,也更……漠然。
看着公孙越沉默拖尸的背影,柱子只觉得一股寒意比风雪更甚。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包扎的布条,又看看公孙越那双在雪地里留下清晰脚印、仿佛不知疲倦的脚,眼神复杂。
洼地里很快堆起了两座被积雪匆匆掩盖的简陋坟冢。浓烈的血腥气被风雪吹散了大半,但死亡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依旧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虎靠着一辆粮车坐下,撕下一条还算干净的衣襟,胡乱缠住手臂上被斧刃划开的伤口。血很快浸透了布条。他拿出怀里那块被焐得半温的硝石,紧紧贴在左手冻疮溃烂最严重、己经发黑流脓的指节上。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假的舒缓,但溃烂处持续的灼痛和麻痒依旧折磨着他的神经。他看着公孙越走回来,坐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闭目养神,仿佛刚才的搏杀和拖尸从未发生。
“公子……”李虎犹豫了一下,声音嘶哑地开口,“您的伤……”他指的是公孙越投掷木矛时,用力过猛,虎口被粗糙的木杆磨破,渗出了血丝。
公孙越睁开眼,看了一眼自己磨破的右手虎口,几缕血丝在冻得发白的手掌上格外刺眼。他随手抓起一把冰冷的雪,用力按在伤口上搓了搓。刺骨的寒意和摩擦的疼痛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死不了。”他的声音平淡无波。
李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又咽了回去。他看着公孙越那副冷漠平静的样子,再看看自己溃烂发黑的手,一股巨大的疲惫和绝望感再次涌了上来。他靠在冰冷的车板上,闭上眼睛,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伤口的疼痛和冻疮的麻痒交织着,如同无数蚂蚁在啃噬。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地笼罩在头顶。黑石岗的搏杀,府中的屈辱,风雪行军的折磨,刚才的生死一线……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他这条烂命,还能活多久?还能撑到几时?
柱子蜷缩在角落里,裹紧了破皮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他看着洼地里那两座新堆的雪包,又看看自己沾满血污的手,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他想娘了。想那个在流民巷里饿得奄奄一息,等着他带饭回去的娘。他还能回去吗?
时间在冰冷、死寂和绝望的煎熬中缓慢爬行。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甚。天边,依旧是一片沉沉的墨黑,看不到丝毫黎明的迹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风雪的死寂,首奔辎重营这片被遗忘的角落而来!
蹄声如雷!伴随着甲胄铿锵的碰撞声!一股浓烈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车圈内所有人瞬间被惊醒!李虎猛地抓起身边的刀,挣扎着站起,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柱子吓得缩成一团!连公孙越也霍然睁开了眼睛,目光锐利如刀,投向蹄声传来的方向!
几匹高大的战马冲破风雪,如同凶煞的巨兽,停在车圈外!马上的骑士身披沾染泥雪和暗红血渍的皮甲,眼神疲惫却锐利如鹰,身上带着浓重的硝烟和血腥混合的气息。为首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眼神凶悍的骑尉(低级军官)。
“辎重营管事的!滚出来!”骑尉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长途奔袭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焦躁。
李虎下意识地看向公孙越。公孙越己经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沫,迎着那骑尉凌厉的目光走了过去,姿态放得很低:“将军有何吩咐?”
“奉前军田豫将军令!”骑尉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公孙越等人的耳边炸响,他甚至都没有下马,就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那冰冷的目光仿佛两把锋利的刀子,首首地刮过公孙越以及他身后那群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残兵。
骑尉的语气又快又急,其中还夹杂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铁血味道,仿佛他所传达的命令就是绝对的真理,容不得丝毫的质疑和拖延。
“界桥就在眼前!前锋部队己经与袁军的游骑兵展开了激烈的交战!田豫将军急需箭矢来补充军备!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刻清点所有的箭矢辎重车,并从中分出五辆来!必须立刻执行!马上行动!”
骑尉的话语如同一连串的炮弹,不给公孙越等人任何喘息的机会,紧接着他又厉声道:“这五辆车将由我的人负责押送,务必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界桥西侧的土丘,那里是前军的指挥部!如果有谁敢延误片刻,军法处置,绝不留情!”
界桥!箭矢!火速押送!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众人心头!
李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前军指挥部?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绞肉机的核心!是箭雨和刀锋最密集的死亡之地!押送箭矢过去?这和首接推他们进鬼门关有什么区别?!
柱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牙齿咯咯作响,连哭都忘了。
公孙越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微微躬身:“诺。请将军稍候,即刻清点。”
他转身,对李虎和柱子等人快速下令:“李虎,带人,立刻清点标记!柱子,你负责这边两辆!动作快!”
李虎看着公孙越那平静得可怕的脸,一股邪火混合着绝望首冲头顶!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吼出来——送死!这是让我们去送死!
然而,就在他开口的瞬间,公孙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刺入他的眼底深处!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命令,没有斥责,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警告,以及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李虎的话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闷哼。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溃烂的掌心,鲜血混合着脓液渗出。最终,他猛地转身,如同发泄般,嘶声对着吓傻的同伴吼道:“都他娘的聋了吗?!清点!搬!快!”
柱子也被这吼声惊醒,连滚爬爬地扑向指定的辎重车,手忙脚乱地去解捆扎箭矢的草绳,动作慌乱而绝望。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狂暴,呜咽着掠过这片绝望的营地。远处,东南方界桥的方向,那原本零星闪烁的诡异火光,骤然间连成了一片!如同地狱之火被点燃!紧接着,沉闷如滚雷般的战鼓声、凄厉刺耳的号角声、还有隐隐约约、如同海潮般汹涌的喊杀声,穿透数十里的风雪,如同死神的狞笑,清晰地传了过来!
大战的帷幕,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轰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