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既己做出,张大山便不再迟疑。
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在王氏和大儿子铁牛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刚站稳,一阵气血翻涌,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脚步踉跄了一下。
“爹!”
铁牛连忙扶稳他,担忧地喊道。
“当家的,你这身子……”
王氏更是心疼得不行。
“我没事。
”张大山咬着牙,稳住身形,“走!
去爹娘那!”
王氏不再犹豫,默默地替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几乎无法御寒的破棉袄的领口,然后转过身,用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着一丝坚毅的语气,对留下看家的两个女儿嘱咐道:“花儿,丫丫,你们在家,把弟弟们看好了。
记着,把门从里面用木闩顶上,不管谁来敲门,都别开,听到了吗?
等我们回来。”
长女张花儿,那个才十五岁、本该是无忧无虑年纪的少女,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静。
生活的磨难让她过早地成熟,她明白接下来父母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用力地点头,清秀的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忧虑和坚定:“知道了,娘。
您和爹放心去吧。
家里有我。”
她说着,走过去,紧紧拉住了想要跟着一起去、脸上写满好奇和不安的五儿子张柱子的小手。
十一岁的张丫丫,那个平日里像个开心果一样的小姑娘,此刻也收起了顽皮,用力地点着头,小手紧紧攥着姐姐的衣角,大眼睛里泪光闪烁,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张大山看着懂事的女儿们,心中既是欣慰,又是酸楚。
他的目光又转向即将跟他一起去面对暴风雨的两个大儿子。
“铁牛,石头,跟紧我。”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天,我们去要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或者说,去斩断那些不属于我们的枷锁。”
“哎!”
铁牛和石头齐声应道。
两个少年的眼神里,交织着紧张、忐忑、愤怒,以及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得以释放的……期待!
他们受够了!
受够了爷爷奶奶的偏心!
受够了叔叔婶婶的吸血!
受够了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人数落的日子!
今天,爹似乎不一样了。
他们愿意跟着这个不一样的爹,去闯一闯!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
一家西口,张大山走在最前面,身形依旧虚弱,脚步依旧踉跄,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
王氏紧随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丈夫的背影。
铁牛和石头则一左一右,像两尊沉默的护卫,紧紧跟随着父母,警惕地打量着西周。
他们走出了那间破屋,走进了青石村那条熟悉而又陌生的土路。
时值初冬,寒风凛冽。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积压了千年的愁绪,随时可能化作冰冷的雨雪,倾泻而下。
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路两旁,是青石村村民们的住家。
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墙壁斑驳,屋顶铺着厚薄不一的茅草,烟囱里有气无力地冒着几缕炊烟,那是少数殷实些的人家在烧火做早饭。
更多的家庭,恐怕此刻还在冰冷的被窝里,靠着彼此的体温抵御着严寒。
张大山一家的出现,立刻引起了零星早起村民的注意。
毕竟,张大山昨天才从山上摔下来,人事不省,今天居然就能下地走路了?
而且还是拖家带口地往村东头,也就是张老汉家的方向去?
这显然不寻常。
好奇的目光,探究的目光,同情的目光,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实质般,从西面八方投射过来。
“哟,这不是大山吗?
能下床了?
这是要去哪儿啊?
看你脸色还差得很呐!”
一个正在扫自家院门口落叶的老妇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搭话。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户人家都听到。
张大山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过头,用沙哑的声音回了一句:“去我爹娘那。”
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淡,完全没有了以往面对乡邻时的那种小心翼翼和讨好。
那老妇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张大山会是这个态度,讪讪地闭上了嘴。
其他原本想搭话的村民,见状也识趣地没有再开口,只是远远地看着,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看大山这脸色,铁青铁青的,怕是气色还没缓过来吧?”
“我看不是病气,是怒气!
你没瞅见他身后跟着的王氏和俩小子,那眼睛都快喷火了!”
“这是咋了?
一大早的,拖家带口去老宅那边……难道是……?”
“还能咋?
铁定是张婆子或者刘氏又去他们家作妖了呗!
把老实人都逼急了!”
“唉,真是作孽!
大山一家够苦的了,八张嘴等着吃饭,自己还摔成那样……”
“可不是嘛!
要我说啊,这张老汉、张婆子心也太偏了!
二狗那一家子,好吃懒做,全靠大山这边接济,他们倒好,还蹬鼻子上脸了!”
“嘘!
小点声!
让人听见了不好!
这张家族规矩大着呢!”
“规矩大?
规矩大就能看着大儿子一家饿死不管?
就能纵容小儿子一家吸血?”
“谁说不是呢……只是啊,这年头,孝字压死人啊!
大山再有理,也拗不过他爹娘……”
“那可不一定!
我看大山今天这架势,有点不一样!
邪乎得很!”
这些议论声,或高或低,断断续续地飘进张大山一家的耳朵里。
王氏的头埋得更低了,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铁牛和石头则气得脸色涨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又无力反驳。
只有张大山,依旧面沉似水,仿佛那些议论都与他无关。
他在乎的不是这些闲言碎语。
他在乎的是,接下来,他要如何在那对偏心父母和可能的宗族压力面前,为自己和妻儿,争得一线生机!
村东头,张老汉家的院子,遥遥在望。
那扇破旧的木门,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是通往另一个战场的入口。
他能清楚地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属于弟媳刘氏那特有的、尖利刻薄的叫嚷声,中间还夹杂着母亲张婆子气急败坏的咒骂,父亲张老汉的怒吼,以及弟弟张二狗那懦弱的、煽风点火的帮腔。
“……娘啊!
您是不知道啊!
那起子白眼狼,醒了就不认人了!
还敢吼俺!
说以后一粒米都不给咱们了!
连您二老他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不是要翻天吗?
必须得让族长来评评理!
好好治治他这不孝之罪!”
“杀千刀的!
没良心的!
老娘当初就该把他溺死在尿桶里!
省得现在来气老娘!
等会儿他来了,看老娘不扒了他的皮!”
“混账东西!
真是混账!
老子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等他来了,老子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看他还怎么反!”
“爹,娘,大哥他……他肯定是被啥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要不,请个神婆来看看?”
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语,张大山的心中,最后一丝对血脉亲情的犹豫,也彻底烟消云散。
剩下的,只有冰冷的决绝。
他走到院门口,看着那扇似乎随时都会被里面的怒火冲破的木门,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抬起脚,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一脚踹了上去!
“嘭!”
一声巨响!
破旧的木门应声而开,向内倒去,重重地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院子里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闯入者惊呆了,齐刷刷地转过头,望向门口。
只见张大山,身形虽然虚弱,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却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冷冷地站在门口,身后是同样脸色不好看、但眼神坚定的妻子和两个儿子。
寒风从敞开的门口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也吹动了他身上破旧的衣衫。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座沉默的、即将爆发的火山。
“你……你个混账东西!
还敢踹门?!”
张老汉第一个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随手抄起墙角的一根粗木棍,指着张大山的鼻子,唾沫横飞地骂道,
“正好!
省得老子去找你!
老子今天就要替列祖列宗清理门户,打死你这个不孝的逆子!”
说着,他便如同被激怒的公牛一般,抡起木棍,恶狠狠地朝着张大山冲了过来!
面对父亲狂怒的攻击,张大山没有丝毫躲闪。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暴怒的父亲,掠过坐在地上准备撒泼的母亲,掠过色厉内荏的弟媳和缩头缩脑的弟弟。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也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
“我今天来,不是来挨打的。”
“也不是来听你们咒骂的。”
“我是来……办一件事的。”
他顿了顿,迎着所有人或惊愕、或愤怒、或不敢置信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惊雷炸响:
“咱们,分、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