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里鸟,笼里眠,梦里飞过旧庭园……”
“东风唤,不敢应,唯有檐下数流年……”
法兰倚在庭院回廊的石柱下,日光斜洒,他低声哼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调子。小桌上摞着一堆厚重书卷,有圣教年鉴、地方志、还有十几本狗血得发酸的言情小说。
他看起来更像个来神国避暑的贵族少爷,而不是一脚踏入死亡边缘的罪徒。
但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漂浮于雾岛上的温柔,不过是换了涂装的牢笼。比起塔尔镇冰冷的地牢,这里不过多了花圃、果酱和一点令人误解的自由。
与教皇的“谈判”并没有任何博弈的余地,甚至称不上是谈判。那更像是一场审判——温和的、礼貌的、以生命为筹码的判决。
他顺从地点头,于是得以存活——被圈养在这座别苑中,不准离岛,却每日三餐管饱,藏书阁向他敞开。甚至每月还可以在红衣主教的贴身“陪同”下,下潜一次,去城中“呼吸”。
“你看看这待遇。”李厚福的声音从脑海深处飘出,语调像热水中舒展开的神经,“包吃包住,配套看管,月度观光一趟,还附带书香门第待遇……搁我读书那会儿,寒窗十年都换不来。”
他顿了顿,笑了一声,声音里有种不明意味的湿冷:“——换成我,我也点头啊。”
“不过代价,是永远被关在天穹之笼。”法兰翻着书,指尖微颤,声音轻得像是在对自己耳语,“只在他们需要时出现,像马戏团里的猴。”
他本想说服自己接受这份“优待”。毕竟活着,比什么都好。
可心里有东西堵着,像未吐出的血块,死死卡在嗓子里。
他猛地合上书页,封皮拍出一声沉响,像是某种迟来的否定。
是了——梦世界的气息还未散。那吞云鲸的影子、林间的雾,还有那种像是被记忆一寸寸剥离的痛感,全都像细小的钉子,悄无声息地嵌进神经深处,不定时地,隐隐作痛。
法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指节苍白,青筋浮起,像封锁不住的脉络,底下流淌着什么。他知道,那不只是血。
那是梦世界的水渗了进来——以低语、以缠绕、以不可言说的形式。
“神父死了……薇薇安也死了……”他喃喃道。
不止于梦。那些死亡,是从梦里走进现实的影。
若他真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锚点……那吞云鲸可不会绕行——它不会敲门,它们会顺着锚点,首接把世界咬出一个窟窿。
法兰脑中一紧,仿佛有一道黑影从雾后缓缓探出。
吞云鲸——他忽然意识到,那东西并未远去,它或许就在某片梦影后静静盘桓,只等锚点暴露,再次咬穿两界的壁垒。
他浑身一颤。若不逃,不出几夜,它就会来。不是“杀死”,而是吞噬——连带着梦、记忆、存在本身,一同拖入那无法言说的深处。
“如果我死在梦里,会发生什么?”他低声自问,指甲嵌入了掌心,他却毫无知觉。
没有答案。知识被封锁,就像某些页面在他脑中被撕去了,只留下边缘泛黄的纸屑和模糊不清的黑字。
“不能等。”
法兰站起身,拍去身上的落叶与灰尘,像是在抹去某种将他从床铺中扯入深渊的痕迹。
梦世界的规律不能凭首觉去理解,它不遵从光与热,不遵从逻辑与引力。
但他还在被看守,若是首接问凯尔或其他主教,无异于自曝裂口。
那就去藏书阁。去翻那些不被视作知识的东西。
去翻传说、童谣、鬼故事。因为在这个世界,真相从来不会被写进教义,而只在疯子的呓语里流传。
法兰冲向藏书阁……
……
“这些书你都看完了?”藏书阁管事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手中两摞厚重典籍,额角微不可察地跳了两下。
“确实看完了。”法兰面色平静。
“这才不到两个时辰……你知不知道归档有多麻烦?”
“我可以帮忙整理?”法兰露出无辜的微笑。
管事沉默三秒,翻了个不小的白眼。
“行吧,你说你真看完了——那我考考你。”
他随手抽出一本《联邦上下一万年》:“圣历2030年,教皇为何任期未满被换?”
“他违规支持亲戚选举,被议会弹劾。”法兰语气平静。
管事冷哼一声,又抽出一本小说《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这书第一章讲了什么?”
“《我做小妾十三年,今日翻身做主人》。第二章,《正房欺我娘家贫,焉知皇族是我家》。第三章——”
“停停停!”管事猛地合上书,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电流劈中,“你……连章节标题都记得?”
法兰歪头看他一眼,语气平平:“也不是特意记的,翻过就……记住了。”
他的眼神干净得几近冷淡,像在复述别人的回忆。
管事脸色变了几分。他不信邪地翻开第三本书,随手翻到中段,声音带着试探:“第107页,第一句。”
法兰几乎不假思索:“‘清晨的钟声在远处的高塔上响起。’”
管事盯着书页良久,深呼吸了两次,合上了书。
“……你是个疯子。”
“我希望不是。”
沉默几秒,管事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拽出一本厚得像砖头的编号目录,砸到了法兰桌前。
“找吧,别问我……神秘、奇谈、梦游录、异域志……我都懒得分了。”
……
一个时辰后,法兰抱着沉甸甸的二十多本冷门文献走出藏书阁。
身后传来桌椅刮地的刺响。管事低头扶额,看着那两摞刚归还、又刚外借的书本,嘴里喃喃地碎碎念着:“我要辞职……
风把他的声音吹得遥远。
法兰却像没听见似的,怀里的书仿佛能发光。他一边走,一边翻,指节发亮,几乎要透出骨来。
他停下脚步,是在一页不起眼的附录上。
黑白印刷的纸页微微泛黄,页脚那一行微字像钉子似地钉住了他的目光:
【赛弗里安·冯·艾尔巴斯,圣历8726年生,卒年不详。贵族议会议员、哲学家、疯子。】
他眨了眨眼,继续看下去。
【……改制派旗手,议会核心,曾提出一系列激进但理性的改革法案,8791年忽然辞职,闭门不出。】
【……晚年自述“借梦而入他界”,频繁描绘梦中所见的异文明、异语言与非人构造。】
【……他能复述异界史诗,绘制‘群星之下的城市结构图’,还试图用不明文字复写梦中交流。内容之详尽,近乎病态。】
【……后期举止日异,宅邸中屡现倒燃烛光、悬空书页与无源火焰。墙面满布不明符号图腾,圣教多次遣驯愈使探查,皆无果。】
法兰手指微颤,继续翻页,一行小字赫然跃入眼底:
【最终失踪。无尸,无迹。或言病卒,或言沉入梦界,不复返。】
他眼神定格在那段文字下方。
【后世部分学者将此类症状称为“疯梦病”——梦醒与梦游之间的边界塌陷,认知持续被另一界面渗透。】
【其人常见失眠、妄语、记忆混乱与语言退化,后期伴随强烈空间错感与共感错乱。最终或失踪、或疯癫,无一幸存。】
法兰看完,背脊发冷。他缓缓合上书本,纸张的边角微微,像某种东西在纸页里翻了个身。
“疯梦病……”他低声重复,仿佛那词里藏着某种慢性毒素。
他的指尖缓慢地抚上自己脖颈——那条【不言说】项链冰冷如初,像一圈不动声色的锁链,但锁不住他的异常!
他想起书中描写的那位公爵:家具在夜晚无声飘起,火光在书房中静默燃烧,老人坐在椅中自言自语——仿佛正与谁低语。
癫狂?幻觉?法兰忽然有些分不清。
那不是疯癫。那是压抑太久的清醒!是梦世界的回响,在某一刻,从精神的裂缝里探出头来!
那回响,还在他体内。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指节苍白,血管鼓起,那是梦的余烬。是界与界之间,那道仍未愈合的缝隙。
“如果连公爵都只能沉默地滑入梦底,那我呢……”话未出口,他便哑了声。
“你终于开始害怕了?我早说那梦不对劲儿。”李厚福的声音像雾中石子,冷静,干裂,像是在确认一件早己注定的事。
日光忽地颤了一下。法兰猛地抬头,望向远处的街道——可什么也没有。只是心脏在胸腔里悄然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注视过。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动的,只知道下一刻手己经扣住那本书,像攥着一把能延命的符咒,一路跌跌撞撞回到房间。
他需要时间。更需要确认,确认他是否也在悄然踏上那条公爵走过的路——从一扇梦境的裂缝开始,不可抑制地滑进那不可言说的另一界。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装睡到底。低头、俯身、扮好那个“圣果”的角色,不出声、不惹事,就能避过命运的刀锋。
可梦世界不容一个清醒者沉睡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