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味线
白昼的涩谷,人潮如织。
阳光从高楼与高楼的缝隙间漏下来,碎成一片片薄而亮的箔,铺在路上,穿黑西装的男人,穿米色套裙的女人,皮鞋跟敲着地面,哒、哒、哒,像无数细小的钟表在走动,他们的领带与丝巾被风轻轻掀起一角,又落下,仿佛某种无声的呼吸。
红绿灯变换的刹那,十字路口忽然涌出潮水般的人群,他们低着头,或是盯着手机,或是望着前方某处看不见的点,脚步匆匆,却又整齐得惊人,偶尔有人撞了肩膀,也只是微微侧身,连一句“抱歉”都来不及说出口,便又汇入人海。
街角的便利店敞着门,冷气与热咖啡的香气混在一起飘出来,收银台前的上班族捏着饭团和罐装咖啡,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睫毛垂着,像是疲倦,又像是习惯,自动门开合的声响淹没在巴士的引擎声里,淹没在电子广告牌的音乐里,淹没在某个高中生耳机里漏出的鼓点里。
高楼上的玻璃幕墙映着云,映着天,也映着底下蚂蚁般的人群,他们走着,跑着,站着,等着,像一场无声的默剧,却又被城市的喧嚣填满。
涩谷的白昼,便是这样流动的。
人潮如常流动着,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依旧哒哒作响,西装与套裙的海洋里,忽然浮出一抹异色。
少年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黑发毛茸茸的,发尾被风撩起,轻轻扫过锁骨,阳光落在他身上,发丝边缘镀了一层浅金,像是某种小动物柔软的绒毛,他的眼睛是紫色的,很淡,像被水晕开的紫藤萝,又像是晨雾里未散尽的霞。
白衬衫的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下面是一条宽松的裤子,裤脚堆在运动鞋上,鞋带松散地系着,仿佛随时会松开,他就这样站着,不急着走,也不躲避谁的目光,只是嘴角挂着一抹温柔的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周围的人流依旧匆匆,西装革履的男人侧目,高跟鞋的女人余光轻扫,甚至有个咬着面包赶电车的学生,差点撞上电线杆——却没人真正停下,他们只是在这一秒的错身里,偷偷将他的身影收进眼底,再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风起了,少年的衬衫下摆被吹得轻轻鼓起,像一只即将飞走的鸟,可他还站在那里,紫色的眸子映着涩谷的天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母亲的声音正从听筒里传来,温和地询问他晚饭吃了什么,他微微低头笑着,鬓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眼角——那里因为笑意而微微弯着,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电话那头的宁静,每个词都裹着柔软的尾音。
"嗯,今天也好好吃了......"
话未说完,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随后彻底黑屏,他的睫毛轻轻一颤,嘴唇还保持着最后一个音节的形状。
街灯的光落在他身上,照出他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却又很快松开了,垂下眼睑,嘴角却还留着刚才的弧度,仿佛母亲的声音仍停在耳边未散。
慢慢将手机放回口袋,抬头看了看天空,云层很薄,阳光淡淡地铺在路上,他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冷空气里短暂地停留,又消失了。
他想着,回家后要立刻充电,再打回去。
途经琴行橱窗,三味线的弦音从门缝里渗出来,清冷如碎冰相击,他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瞥过,却在音律缠上耳廓的刹那挑起眉——红润的唇轻轻蠕动。
可下一个音符炸开时,弦音突然化作尖锥。
瞳孔骤然紧缩,橱窗倒影里他的脸正被音浪撕扯扭曲,三味线的拨弦声膨胀成雷鸣,每一次震颤都像铁锤砸向鼓膜,他踉跄着去捂耳朵,指甲陷入皮肤,可琴音却从指缝间灌进去,在颅骨里刮起飓风。
"……!"
视野开始旋转,霓虹招牌融化成长长的色带,行人的身影变成模糊的剪影,最后看见的是琴行玻璃门上自己倒映的脸——苍白的,惊恐的,被弦音震碎的——然后黑暗轰然降临。
像断线的人偶般向前栽倒,运动鞋擦过地面发出短促的摩擦声,他的黑发铺散在琴行门口,三味线的余韵还在空气里颤动,而涩谷的人潮依旧奔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店门半掩着,风铃在微风里偶尔轻响。
老人躺在靠窗的藤椅上,身体佝偻,像一张被岁月压弯的弓,灰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他的眼皮松弛地垂着,眼窝深陷,皱纹从眼角一首蔓延到太阳穴,像干枯树皮的纹路。
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节微微变形,指甲泛黄,有几处裂痕,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蜿蜒在松弛的皮肤下,像是枯枝上缠绕的藤蔓,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和服,领口有些歪斜,露出锁骨处凹陷的阴影。
藤椅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他的呼吸很慢,胸口起伏微弱,几乎看不出动静,偶尔有风吹进来,带动他袖口的一角,又缓缓落下。
店里很安静,只有三味线的余音在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着,老人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闭目养神,阳光透过窗格,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暗交错间,那张脸显得更加苍老而模糊。
老人名叫——产屋敷辉利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