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备好了饭菜,累了一天的两人进屋用了饭,捧着茶盏偷这片刻清闲。
史勤本想说一说自己是如何设计张、左两位御史,让他们今日站出来开这一局,可看着对面神情有些惫懒的人,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们是同科进士,但这并非他们交情的起点。
进京赶考的途中两个下人接连病倒,怕耽误大事,他留下他们养病,独自进京。
平日里被人伺候惯了,又是头一次出远门,没经验,到京城的第二天就被人偷了个精光,连身衣裳都没他留。
客栈自然是住不起了,吃喝都成问题,返家也没有盘缠。
是住同一个客栈的林栖鹤给他垫了银子,让他继续在客栈住下来,又借银钱给他吃用,笔墨都是一买就买两人份的,他才能静下心来钻研。
就连进考场要用到的东西,都是栖鹤准备了一模一样的两份,才让他不至于饿死在里边。
若非栖鹤帮忙,他根本撑不到最后,更不用说后来还能中进士。
从那时开始,他就在心里认下了栖鹤这个朋友。
即便后来眼睁睁看着他从意气风发,满怀理想的状元郎一步步成为不择手段的林大人,他也只在后边做自己能做的,并且竭尽全力往上爬,他得有点用,才能在栖鹤需要的时候帮得上忙。
哪怕他的名声一日不如一日,哪怕有那好官儿死在栖鹤手中,他都始终坚信,当年那个满腔热忱,对谁都抱着善意的少年郎,不会突然就没了。
他也不信,一个每天为了公务从早忙到晚,为了查一个人可以从天南跑到地北的人,是坏官儿。
抄家怎么了?那是职责所在。
灭族怎么了?那都是皇上下的令。
杀人怎么了?那些人都该死。
反正他史勤打心底就认林栖鹤这个人,栖鹤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也让他相信,自己没有信错人。
虽然栖鹤从不为自己说话,可他有眼睛,就算看不透这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也看得到那些事于林大人无丝毫助益,甚至只会让名声更坏。
这个人若真有私心,将那些心思的三成放在自己身上,都不会走到如今满身污名的地步。
无论他想做什么,他史勤,都想做那个在他身后推一把的人。
绝了说公事的心,史勤捡了点轻松的闲谈:“那位兰烬姑娘真是你未婚妻?”
林栖鹤给了他一个眼神:“脑子要多用。”
“这不是大家都这么说嘛,我还以为我真要有弟妹了。”史勤很好奇:“京城传她让承恩侯节节败退,根本不是对手,真是如此?”
林栖鹤不由得想到那日初见兰烬,传言都说兰烬那日如何有气势,如何的咄咄逼人,他看到的,却是她看着余知玥在所谓亲人面前不落下风时的欣慰。
当时她倚着棺木,还轻轻拍了拍,就好像在告慰余知玥母亲的在天之灵。
明明也就比余知玥大了几岁,却端出了长辈的姿态,偏偏还不让人觉得违和。
史勤看他的神情,就知对那姑娘留下印象了,不由道:“你也二十五了,我只比你大五岁,长子都七岁了。”
“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媒人的爱好?”林栖鹤垂下眉眼看着茶水中自己的脸:“以我现在的处境,何必拖累他人。”
“若那姑娘真如传言那般厉害,我倒觉得她和你配得很。”
“一个这么厉害的人突然来到京城,还不知安的什么心,你倒是敢把她和我扯到一起了。”
史勤一愣:“她有问题?”
“一般人家养不出这样性情的姑娘,就算是某些势力特意培养出来的,对当官的也会有天然的敬畏,承恩侯可不止是官,他是勋贵。”林栖鹤回想那日兰烬在承恩侯面前讥诮的样子:“她完全没有,丁点欠奉,甚至可以说让承恩侯丢尽脸面。”
史勤听得轻轻点头,这么一说,确实可疑。
“查到什么了吗?”
林栖鹤摇头:“还没有,京城没有她的痕迹,但是‘逢灯’我听说过。从现有的信息来看,她是初来京城,但我感觉并非如此。”
“你的感觉向来很准。”史勤打趣:“现在满京城都是你们的传言,尤其是今日承恩侯下狱,都在说你是在为那姑娘出头,更坐实了你们的传言。以你的行事作风,在传言才开始冒头的时候就该被你按下去才对,所以你也不能怪我多想。”
“本想看看她会怎么做,结果她首接把这变成了生意。”林栖鹤笑了一声,他真的很久没吃过这种亏了。
“胆子确实不小,后面你打算怎么办?”史勤提醒他:“传言发酵几日,除非你现在就带人查抄了那家铺子,将那兰烬下狱,不然就算以你林大人的威风,这传言也止不住了。”
林栖鹤放下茶盏起身:“得压一压了,不能传到皇上耳中。”
“你担心皇上知道了会盯上‘逢灯’?”
林栖鹤走出门,戳着触手可及的一盏灯笼转了转:“若她只是个寻常商户女,被他知道了也就是说笑几句,即便我真有意结这样一门亲,他说不定也容得下。可‘逢灯’有它的寓意在,以皇上如今的多疑肯定会多想,要忙的事那么多,实在不必多生事端。”
这样一桩关乎终生的事在栖鹤那都成了多生事端,可见他确实无心,史勤也不再玩笑,道:“你自己想明白了就好。”
林栖鹤步入院中,抬头看着头顶明月,何止想明白,自九年前开始,他就一日比一日过得清醒。
“等你从江南回来,我请你饮酒。”
“得是好酒,不然我可不干。”
史勤送到院门口就止了步,目送栖鹤越远越远,首至离开视线。
一个人,得多坚定,才能多年如一日的走在自己认定的那条路上。
他见过栖鹤最意气风发的模样,正因为见过,才格外心疼。
好像只是一夕之间,他就从一个少年长成了大人。
而他这个真正的大人,多年来都未能追上他的脚步。
他也至今都没想明白,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栖鹤的改变如此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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