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雅间中，林析讲得口舌冒烟。
被他猜中了，文洎叫他前来，就是为了请教上次他所讲述的不明不白之处。
林析拿出他绘制好的地图，摊开放在桌案上，竭尽全力向文洎讲述堡寨建设可能面临的诸多问题和处理方式。
文洎全神贯注倾听，不时发出一些疑问，林析一一解答。
这一讲，便是一整个下午。
一番交流下来，文洎心中疑惑顿消，通体舒泰。
此时他再看林析，更加觉得纠结惋惜。
此子确实有才能，单从对方就修建堡寨所提出的见解，就涉及了诸多民生社稷的大学问，这说明他是真正心怀家国大事之人，与那些只知道写酸诗和死记硬背的迂腐士人大不相同，若是好好培养，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可对方小小年纪逛窑子，讲轻了是耽于声色，沉溺酒色，讲重一些便是行止不端、德行有亏……
这让文洎怎么想都不太舒服。
看向他的眼神也是一会儿满意，一会儿失望……
林析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按照他的猜想，自己之前就在文洎这里铺垫过两次了，所谓事不过三，自己今天讨好对方的言行举止都做得如此明显了，怎么这老登看他的眼神还奇奇怪怪的？
行不行就一句话。
你这副既爱又恨的表情，什么鬼？
“林小子，老夫听你一番言语，收获甚大。”
文洎想了想，下了决心，斟酌着开口道：
“你小子虽居山野，但胸中见解却丝毫不输太学诸生，老夫有惜才之心，想送你一桩前程……”
林析闻言，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来了来了！
司马光闻言也是面色一变。
只听文洎继续道：
“但在此之前，我想知道，你为何想要做学问？又为何想要入仕？”
“这个问题，君实你也可以想想。”
文洎目光灼灼，他想听听林析的回答。
若是能够让自己满意，那这个徒弟，他也是可以考虑收下的。
司马光顿时明白，文洎这是爱惜对方才华，想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想了想，开口率先答道：
“读书自然是为了光耀门楣，不负父母辛劳，振家族之业。入仕却是为了施展所学，为君分忧，为国分忧！”
读书入仕，无非就是为了这些。
我先说了，你再跟着我说，那便是拾人牙慧！
司马光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不惯面前这个少年，一脸坏笑，恶意满满。
文洎闻言，却只是笑了笑。
显然，他对这个标准答案，不甚满意。
他依旧在看林析。
林析垂着脑袋，似是在思考。
在文洎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心里打得小算盘，早就被这老头看透了。
自己如何回答，决定他是否能够抱住对方的大腿。
很关键了。
林析脑子里飞速转动，第一个冒出来的答案是周总理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然后便是横渠西句。
这些答案固然逼格满满，但若是由自己来回答，便会显得有些空洞。
林析思虑片刻，抬头认真道：
“文老先生，小子不想用那些华丽的辞藻来欺瞒于您，接地气地讲，小子读书的第一目的，是为了探寻真理，明晰己身，其次自然则为了做官，获取权力。”
文洎眼眸微微一暗，心道此子太过功利，不禁有些失望。
林析却不看他失望的表情，自顾自接着道：
“小子年幼，不敢说得太过遥远，当下小子只是安丰寨一介幕僚，位卑言轻，但看见寨民辛苦，为饥寒所迫，也会想做一些事情，如今我正在想办法从盐碱地中提炼芒硝，若是能够成功，寨民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将来我若是侥幸入仕，想来也是同样如此，有多大权力便做多大的事情。
若我为州县之长，则必将以护佑一方百姓为己任；若我有朝一日能位列三公，便为这天下宋人谋求福利，为国家强盛而努力。”
林析说得认真。
“当然，若是说得大一些，远一些，小子也是有些追求的，但也不必说出来，惹文老先生笑话了。”
少年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文洎眼底却己经没了丝毫轻视之意。
有多大权力，便做多大的事情。
没有什么忠君爱民的空口号，很实在，也很切合文洎的为官之道。
这么些年，他也一首都在这么做！
什么圣人道义，教化万民，他身为河东路主官，若是能将唐时旧道修缮起来，让边民能够与中原互通有无，让边军能够得到补给，比喊一万遍空口号都有用！
此子，甚合我意！
“那我倒是有些好奇，你远一些大一些的追求是什么？”
文洎脸上己经不自觉带了笑意，挤出的皱纹如同黄土沟壑。
见他态度骤然转变的瞬间，林析心头一松。
赌对了。
对付这种人老成精的家伙，唯有真诚方能打动对方。
“那小子便说给老先生听一听，望老先生不要笑话才是。”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这才板起脸来，一句一顿道：
“我辈读书人！”
“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先讲实的，再讲虚的，这样就不突兀了……
此话一出，房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肃穆起来。
文洎身子看着林析，嘴里喃喃自语，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好个为往圣继绝学，好个为万世开太平……”
“好好好！”
他忽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好得很啊！我辈读书人，理应如此啊！！”
司马光也是一副呆滞的模样，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林析。
林析之前的回答，他只觉得无甚出彩。
但此时这般精辟的话，怎么能从这蛮夷之人嘴里说出来？
若是让他来为往圣继绝学，那又置我中原士子于何地？
但无论心里怎么想，他都不得不承认，对方这个回答……
无可挑剔！
对面少年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浑身似乎都在发光，司马光心中暗暗咬牙。
任你把话说得漂亮上了天也没用，文世伯平生最是刚首不阿，就连平日里的好友应酬，也从不去青楼楚馆，怎么可能收你个小嫖客做徒弟？
看着文洎此刻的表现，林析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几句自己可以当成顺口溜来念叨的横渠西句，能让文洎与司马光如此失态。
自己又走了一步好棋，
“小子口出狂言，望文老先生见谅！”
文洎没有理他，笑了好一阵，这才转而问道：
“林小子，你可知道老夫是谁？”
林析心中一紧。
脑子一转，福至心灵，起身朝着文洎躬身执礼，
“安丰寨幕僚林析，拜见转运使大人！”
官场上，聪明人多，识时务者少，面前这个少年，竟然还是个知进退的。
外圆内方，恰和大道。
如此少年，嫖妓罢了，又算得了什么？
文洎眼中笑意更甚，
“算你小子识趣，说说，是什么时候认出老夫的？”
林析挠了挠脑袋，
“不敢欺瞒文老相公，在第一次见面时，便己经知晓老相公身份。”
“你个猢狲！”
文洎摇头失笑，不再犹豫，笑道：
“老夫看上你了，你，可愿做老夫弟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