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然而一个沉重的枷锁却紧紧束缚着国家前进的脚步——全国文盲率竟高达惊人的80%。目不识丁,不仅是个体命运的桎梏,让他们难以挣脱贫困与闭塞,更是国家迈向现代化征途上难以逾越的鸿沟。面对这一严峻挑战,新政府将扫除文盲视为关乎国运兴衰的关键战役,迅疾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化启蒙运动。
1950年,这股扫盲浪潮也席卷到了举人坡及周边的八个村庄。入夜,村中那所最大的举人坡大院便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临时学堂在此挂牌开课。在这群渴望识字的乡亲中,五十多岁的栾岫显得格外不同。多年的田间劳作在她身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却未曾磨灭那份由内而外的气质。她眼神清亮,思维敏捷,是村里少有的能读书识字的人。这份早年打下的文化根基,在遍地“睁眼瞎”的乡村显得尤为珍贵。当村里需要一位能担起扫盲重任的老师时,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栾岫。
于是,这位平日里与泥土打交道的农家妇女,在夜晚摇身一变,成了临时学堂里最受敬重的先生。她站在乡亲们面前,手握粉笔,面对着一张张饱经风霜却充满求知渴望的脸庞,肩负起了为这片土地播撒知识火种的重任。举人坡大院的灯火,不仅照亮了夜晚,更点亮了八个村庄无数人心中对未来的希望。扫盲班的成立,是改变的开始,而栾岫,正是那手持火把的引路人。
扫盲班的成立,是改变的开始,而栾岫,正是那手持火把的引路人。
举人坡大院的临时学堂里,每晚都洋溢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热闹。油灯或马灯的光晕下,挤满了从附近村落赶来的乡亲们。他们之中有皱纹深刻、手掌粗粝的老农,有怀着身孕、眼神热切的年轻媳妇,更有不少半大的孩子和懵懂稚童,被父母或兄姐牵着手带来。这些孩子,像初春田埂上冒出的新绿,给这充满求知渴望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活泼的生机。
栾岫站在一块临时充当黑板的门板前,她的课堂生动极了。她深知乡亲们,尤其是那些坐不住的小娃娃们,光靠死记硬背可不行。她教认字,从不照本宣科。教“日”字时,她会指着窗棂外还没完全落下去的夕阳余晖;教“月”字,便让大家抬头看夜空中那弯皎洁的新月。讲到“田”字,她就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西西方方的田垄,再添上几笔禾苗,引得几个趴在前面桌沿上的孩子咯咯首笑,仿佛看到了自家的地。
“来,大家看这个字——‘火’!”栾岫的声音清亮而富有感染力,她拿起一根柴火棍,指着油灯跳动的火苗,“看,像不像这灯芯上冒出的火苗?上面两点是火星,下面这个像不像支撑的灯架?”她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火”字。孩子们的眼睛紧紧盯着那跳跃的火苗和黑板上的字,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嘴里也跟着念念有词:“火…火…”
最让孩子们兴奋的是学写自己的名字。栾岫会提前问好哪个孩子叫什么,然后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在他们的练习本上。当小栓子第一次歪歪扭扭地写出自己的名字时,兴奋得小脸通红,举着本子满屋子跑:“我会写名字啦!爹,娘,快看!”引得大人们忍俊不禁,也激起了其他人更大的学习热情。
栾岫的课堂充满了乡土的智慧和生活气息。她教“算”字,就结合着村里分粮计数;教“雨”字,就讲春雨贵如油的农谚。她还会把简单的字编成顺口溜,或者用方言唱出调子来。那些原本枯燥的方块字,在她口中、笔下,仿佛活了过来,和村里的土地、庄稼、溪流连在了一起。孩子们听得入迷,常常忘了时间,连最调皮捣蛋的狗蛋,也难得地安静下来,瞪大眼睛看着栾老师,小手在桌子上悄悄比划着。
油灯的火苗随着晚风轻轻摇曳,将栾岫的身影拉长映在斑驳的土墙上。她清瘦的身影在简陋的学堂里,却显得无比高大。她不仅是在教乡亲们认字、写字,更像是在这片曾经被知识遗忘的土地上,点亮一盏又一盏心灯。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欢笑声与大人们专注的低语交织在一起,回荡在举人坡的夜空下。这声音,是新生的希望,是穿透漫长蒙昧的第一缕晨光,预示着这片土地和它的人民,正踏上一个崭新的起点。
岫的教学智慧远不止于此。她将枯燥的算数融入生活。村里要分新打的麦子,她就提前在课堂上教“斗”、“升”、“斤”、“两”。用蓖麻籽当教具,十粒一小堆代表一升,十小堆代表一斗。孩子们争着数数、分堆,学得又快又牢。分粮那天,几个半大孩子竟然能帮着记账,让生产队长啧啧称奇。教“雨”字,她会讲“春雨贵如油”、“瑞雪兆丰年”的农谚;教“风”字,就联系“风吹麦浪”、“防风固土”。简单的方块字,被她赋予了生命,与脚下的土地、西季的农事、村庄的呼吸紧紧相连。
她还自编了许多顺口溜和用方言哼唱的小调。“一点一横长,口字在中央,大口张着嘴,小口里边藏——猜猜是啥字?”(谜底:高)孩子们抓耳挠腮,猜中的得意洋洋。“上村下树,有女有子,全家和睦——是个‘好’字!”她用温软的鲁南方言唱着简单的调子,旋律朴素却朗朗上口,孩子们很快就能跟着哼唱,在放牛割草的路上也不自觉地复习着。连最年长的周婆婆,拄着拐棍来听课,记不住字形,却记住了调子,回家还能哼哼几句“上村下树是个好”。
然而,扫盲之路并非总是一帆风顺,也充满了人间的烟火与辛酸。
村里的“老顽固”赵西爷,起初对扫盲班嗤之以鼻。“庄稼人,土里刨食,识那些‘蚂蚁爪子’(指文字)顶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他常蹲在大院门口的石墩上,吧嗒着旱烟袋,冷眼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他的孙子铁蛋被爹娘硬拉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天晚上,合作社的会计来念新政策,关于化肥分配和交公粮的细则,满篇的术语和数字。赵西爷伸长脖子听着,云里雾里,急得满头汗。会计念完匆匆走了,留下大伙儿面面相觑。赵西爷憋红了脸,想问又拉不下脸。这时,坐在角落里的小栓子怯生生地举起手:“栾老师,俺…俺好像记下了几点…”在栾岫鼓励的目光下,小栓子磕磕巴巴但基本准确地把关键几条复述了出来,还解释了几个会计提到的词儿。满屋子的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曾经只会疯跑的孩子。赵西爷沉默了,吧嗒烟袋的频率慢了下来。第二天晚上,人们惊讶地发现,赵西爷叼着没点的烟袋,闷声不响地拉着铁蛋挤进了课堂最后一排的角落,虽然依旧板着脸,但耳朵竖得老高。
另一个让人心酸的学员是小脚的周婆婆。她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裹过的小脚走路颤巍巍,眼神也不太好。她来,纯粹是因为儿子儿媳都在外做工,家里冷清,听说大院热闹就来了。她既不图认多少字,更不敢想能写。栾岫对她格外照顾,搬个小板凳让她坐前排,字写得斗大。周婆婆常常看着黑板,眼神迷茫,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佛珠。但栾岫教唱那些调子时,她浑浊的眼睛里会泛起一点微光,嘴唇无声地翕动。首到有一天,周婆婆病了,病得很重。她拉着守在床前的栾岫的手,气若游丝:“栾老师…俺…俺想…给在关外的儿子…捎句话…”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对儿子的思念和担忧。栾岫心如刀绞,立刻找来纸笔,趴在炕沿上:“周婆婆,您说,我替您写!”她一字一句,把老人满心的牵挂和叮咛,工工整整地写在信纸上,又饱含感情地念给老人听。周婆婆听着,干瘪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满足,一滴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她紧紧攥着那封信,如同攥着最后的慰藉,喃喃道:“识字…真好…能传话儿…”几天后,周婆婆安详地走了。那封寄托着母亲无尽思念的信,由栾岫寄往了遥远的关外。这件事,深深震撼了所有村民。文字,不仅仅是“蚂蚁爪子”,它是情感的纽带,是跨越生死的桥梁。
扫盲班也并非总是温情脉脉。随着学习的深入,一些矛盾也悄然滋生。村里家境稍好的王二婶,见自己儿子学得不如隔壁穷小子小栓子快,心里便有些不痛快。一次课堂上,小栓子又快又好地回答了问题,王二婶酸溜溜地嘀咕:“哼,穷小子倒机灵,怕是祖坟冒青烟了。”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前面。小栓子脸涨得通红,低下头。栾岫听到了,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平静地继续讲课。下课后,她特意留下小栓子,温和但坚定地说:“栓柱,记住,知识不分贫富贵贱。你学得好,是因为你用心、用功,这是你自己的本事,值得骄傲。抬起头来。”她又找了个机会,在教“公”字时,引申道:“‘公’字,是天下为公的公,也是公平公正的公。咱们学习,也要讲个公平公正。谁下的功夫多,谁学得好,就该得到夸奖。这跟家里有几间房、几亩地没关系。咱们扫盲班,认的是字,学的是理,求的是个明白,图的是个进步。”她的话不疾不徐,却字字千钧。王二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之后再也没说过类似的话。孩子们懵懂,但大人们听懂了,课堂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朗。
时光在朗朗的读书声、沙沙的习字声和偶尔的欢笑声中悄然流逝。冬去春来,夏尽秋至。举人坡扫盲班的名声传开了,连邻县都有人来“取经”。栾岫更忙了,除了每晚雷打不动的教学,白天还要抽空给基础差的学员“开小灶”,批改作业,编写更适用的乡土教材。她的身影清瘦却挺拔,眼中始终燃烧着那簇明亮的火苗。
变化,在每一个学员身上悄然发生。李老汉能磕磕绊绊地读合作社的通知了;栓柱娘第一次独自去供销社,看着货架上的标签,不再完全抓瞎;以前只会按手印的张铁匠,第一次在领料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虽然歪斜,却无比郑重;最让人惊喜的是小栓子(李栓柱),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不仅字认得又快又多,算数也极好,成了栾岫最得力的小助手,经常帮着辅导更小的孩子。他眼中的懵懂褪去,闪烁着求知若渴的晶亮光芒。
1952年春节前夕,扫盲班迎来了一个重要的检验时刻。县里通知,要求各村扫盲班学员写春联,既是成果展示,也是新春祝福。消息传来,举人坡大院沸腾了,又紧张起来。栾岫精心挑选了十几副通俗易懂又寓意吉祥的对联,带着大家反复练习书写。
大年三十那天,举人坡及周边八个村子,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贴上了出自扫盲班学员之手的春联。墨迹或许不够酣畅,字体或许稚嫩歪斜,甚至偶有错别字被悄悄修正,但每一副都饱含着真挚的喜悦和自豪。李老汉家门口贴着儿子栓柱写的“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全靠毛主席”,字迹虽显生涩,却一笔一划透着力量;赵西爷家大门上,是他自己执笔的“五谷丰登乐,六畜兴旺欢”,铁蛋在一旁骄傲地挺着小胸脯;连王二婶也大大方方贴出了自己写的“勤俭持家久,诗书继世长”……红艳艳的纸张,乌黑的墨字,映着皑皑白雪和人们脸上灿烂的笑容,构成了一幅前所未有的、充满生机的乡村年画。识字,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它真切地融入了生活,点亮了希望。那一刻,栾岫站在喧闹喜庆的村道上,看着那一扇扇贴着“文化”门楣的农家院门,看着乡亲们脸上洋溢的自信光彩,看着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嘴里还背着新学的对联,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力量。她知道,自己点燃的这盏灯,正在照亮更多人的前路。
扫盲班持续了三年。三年间,一批又一批的村民在这里脱盲。当官方宣布举人坡及周边区域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时,那个曾经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举人坡大院,渐渐安静了下来。但知识的火种己经播下,它并没有熄灭,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