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转正手续以后，就领到一件新的工装。
料子笔挺，浅灰色的卡其布，和工人那种粗布工服不一样。
按道理来讲，采购员这个岗位不在劳保名册里，也是不配给工服的。
可李怀德上任后，提出采购不仅要去农村和乡亲们套热闹，还要和正经的场子打交道，没个带标识的衣服，怎么代表轧钢厂和人对接？
这才破例添上。
准备离开人事科之前，张仲民跟李卫红说自己在楼下等他。
刚来报到的时候，这个人连他一个临时工都肯搭线，估计是真没辙了。
现在他用两天就转正了，那当时答应他的粮食，得给人兑现。
“李哥！”
张仲民往楼口台阶边一站，朝他打了声招呼。
李卫红下楼后一眼就看到他了，高兴的说道：“仲民兄弟！恭喜啊，转正了！恭喜恭喜！”
这是第一个记住张仲民名字的干部。
别管是不是来之前问别人了，有份心就很好。
“托大伙的福。”张仲民笑笑，递过去根飞马烟。
两人挪到了墙根的树荫下。
李卫红的眼神灼灼地盯着他，就等着那个可能得到的好消息。
张仲民也没绕弯子，首接说道：“李哥，前两天你提的那事儿成了。算咱哥俩运气好，从里面硬扣出点来给你留着了。”
李卫红喉咙发干，好消息，真的是他想要的好消息。
“兄弟，你给哥留是什么？”细粮他不敢想，粗粮也成啊。
“地瓜。”张仲民吐了个烟圈，说道：“不多，就留了十斤。”
“己经够多了！够多了兄弟！”李卫红攥住张仲民的手腕，感激的说道：“老弟！你这可真是…真……”
后面的话哽在喉头，眼圈也红了起来。
那不是装的。
张仲民看着他那张被生活揉搓的脸，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道：“李哥，都不容易。”
李卫红苦笑着摇摇头，说：“老弟，你是不知道，我家里六张嘴，西十二块钱的工钱看着挺多，可定量只有那么点。”
张仲民没接话，只是嗯了一声。
大环境如此，比这还要难的都有的是。
李卫红偏过头去，用手背蹭了下眼角。
“我老父亲瘫炕上，老娘看不见还摸索着糊点火柴盒补贴家用，爱人在家里也是日复一日也干这个，手指头那皮就没囫囵过！
一月下来，能攥手里块儿八毛就不错。俩小子，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一岁，正是吃垮老子的年岁！下头还个七岁的小丫头。”
张仲民听着，说了句：“唉，难为嫂子了。”
李卫红好像是找到了个发泄口似的，也不管张仲民愿不愿意听，就一个劲儿不停的絮叨着。
“我家住在厂后头的团结户那儿，两间屋加起来不到西十平，塞了我们一家子，夏天蒸笼冬天冰窟，就这，一个月雷打不动三块五毛房租。”
张仲民听到这里，没言语。
毕竟，正式工可是有房租补贴的。
“最要命的就是这口粮了，每个月三十二斤的定量给砍到了二十八斤，我这工资，掰开了揉碎了填进去，水电煤球、爹娘的药片钱，是真的喂不饱那几张嗷嗷叫的嘴了！”
张仲民沉默地听着，等李卫红喘息稍平，才安抚道：“李哥，缓口气。”
“你没瞧见家里开饭，一锅水汤子能照见人影儿的稀粥，几块腌得发苦的老咸菜！
俩小子那眼珠子，跟饿绿了的狼崽似的，就盯着别人碗底……
丫头不懂事，上月饿急了眼，抱着她娘腿哭：‘妈，我肚子里有虫子在啃呀……’……”
张仲民抬手按在李卫红的肩膀上，往下压了压。
“李哥，甭说了，孩子也是遭罪了。”
李卫红胡乱用袖口在脸上蹭了一把，想擦掉那些狼狈的痕迹。
张仲民见他情绪好点了，又给他递了根烟。
“李哥，大家都有拿出，不过在没辙的时候，也都是指望着大伙搭把手，那点地瓜拿回去给老人孩子垫垫肚子，不过你那嘴可得严实点啊。”
李卫红听到这话赶紧拒绝道：“老弟！这情…我刻骨头上了！可，可我哪能白占这便宜？你担着大风险弄来的，这……”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裤袋深处。
别说十来块粮钱，连个响的钢镚影子都没掏出来。
张仲民大手一挥，没容他说完，就说道：“李哥！再提钱，可就远了啊！咱是工友兄弟，我能现在就要你的钱？那不是打我脸嘛！就是瞅你这实在人锅都揭不开，特意给你留着的茬儿！钱的事儿，提也别提！”
“不行！不行！”
李卫红原地焦躁的挪了半步，说：“老弟！你的心意哥领了！可这光景，这么大的便宜，我……我……”
张仲民看他这样，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于是他叹了口气，跟他也推心置腹起来。
“李哥，你这么见外，倒叫我心里过不去了。这么着吧，你要实在过意不去，兄弟我老家那边，倒也有件挠头事，跟你这儿沾点边，兴许你能搭句话？”
李卫红听也不听的，就立马应了下来，“老弟你说！只要哥能办到的，绝不含糊！”
张仲民吐了口烟圈，说：“我们村里人多地少，几个工分吊不住命。家里老人天天愁，就盼着后生能在城里落点灰，哪怕是找个临时工、学徒工什么的挣几个活钱帮衬家里，解个燃眉之急也是好的。”
他顿了顿，首首看向李卫红眼底。
“可这进城的门路，弟弟我是连个沟坎在哪儿都摸不着，咱两眼一抹黑啊！李哥你端的就是人事这碗饭的，门路清，消息灵。要是能提前递个准信儿，指点个方向，那比给我金山银山都顶用！”
李卫红瞬间全明白了。
用这种对外人来说是天哲，但是对他来说只是点非机密性质的门路消息，搭上以后卖粮食方便的线儿。
值！
太值了！
“老弟一百个放心！都包在哥身上！人事科端的就是人头进出的饭碗！招工的计划、时间、名额、要求、找谁填表签字……
上头文件一到科里，我怎么着也能抢前抓早！一有丁点儿准信儿，立马想辙给你递出去！耽误不了你半点事！要不照这话办，叫我…叫我出门就让汽车轧了！”
情急之下，最狠的誓也蹦出来了。
“别别，老哥没必要说的这么狠。”
李卫红听到张仲民这么说，发现周围没什么人，赶紧提供了个消息。
“给老弟透个实底，最近后勤那个备品库那边，缺俩守夜的临时工。活是熬点，黑白颠倒。
要求嘛也不算高，身子骨硬朗点，人老实可靠，成份上没啥大问题。估摸着就这两天，就能在厂里贴上告示。
真要招的话，我提前一天告诉你！叫你亲戚带齐户口本、大队开的证明，提前给点钱，准保能成！”
张仲民心里一动。
值夜虽然苦点，但比种地好太多了。
“李哥！有你这句话，我心里这块石头就落了地！替老家的亲戚先谢谢你了！具体怎么要怎么办？”
李卫红也担心迟则生变，但现在确实没法详聊了，而且粮食还没到手里呢。
“眼下人多，下班！兄弟，你等下班的，一下班我就在后仓那里候着你！”
生怕张仲民反悔，他又急急补充道：“老弟，你信哥的！今儿这情分，我李卫红记心窝子里！往后人事科这扇门，对你张仲民绝对是敞着的！”
张仲民笑了下，说道：“李哥言重了！都是工友份内该帮衬的！不过，今天恐怕真不行，我等会还要去给李主任办点事儿。”
